编者按

      藏族文学栏目由藏族文学史、古典文学、古今藏戏、口传文学、当代文学等栏目组成。 藏族古代文学在藏族文学史上具有不容轻视的地位,从内容到形式自成系统。其创作群体的角度来讲,可分为三种。其一,由民间集体创作,而经后人整理的口传文学。如;创世史诗、英雄史诗、长篇叙事诗、机智人物故事、魔幻故事及生活故事、寓言故事、各地民歌、谜语、谚语、哲嘎等等。其二,由宗教人士创作的直接或间接宣扬宗教思想的文学作品。此类文学作品内容比较丰富,体裁繁多。包括史传文学、诗歌、颂词、格言、散文、小说、剧本等等。其三,主要由世俗贵族创作的文学作品,这一类型文学也在藏族文学史上占有一定的地位。最具有代表性的如;朵噶·次仁旺杰的《循努达美》和《颇罗鼐传》等小说。 [查看]



天 头
作者:仓生荣   来源:《缤纷高地》   发布日期:2010-04-29 10   编辑:仁增才让

     冬里的一天,且尔村为美丽窈窕的洛吉姑娘举行戴天头仪式。这且尔村是个半农半牧的纯藏族村,从历史上就有为已满十八岁的姑娘举行天头仪式的习惯。

     主持今天仪式的是七十六岁高龄的周洛老人,他今天戴着一副浅灰色的老花镜,穿着一身平时舍不得穿的羔皮藏袍,脖子上挂着一串淡黑色的念珠,花白的胡须梳理的干净整齐,笑口常开,显得格外精神。在他的主持下,十余位妇女簇拥着洛吉一面唱天头歌,一面梳理着姑娘的秀发。她们在歌声中把洛吉姑娘象征着未成年时代的十三根发辫一条条梳散、梳匀,然后又辫成中间粗两边细的三条成年妇女的辫子。梳起了光鲜黑亮的发辫,穿起了漂亮合体的藏袍,戴上贵重华丽的金银首饰,洛吉姑娘显得更加楚楚动人,可她现在哭声哀婉、泪流满面,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样子。

    “唉,这姑娘怎么了,在今天这么美好的日子里却哭个不停?”一位中年男子说。

     “那些女人们唱的多么委婉动人,把姑娘的成长过程,父母的养育之恩全唱出来了,每个懂事的姑娘都会伤心落泪的。”一个戴花头巾的姑娘说。

    “这我知道,可她也有点太……”那男人欲言又止。

   “听说洛吉和她的母亲桑尼为戴天头的事还闹过一场不大不小的矛盾呢。”一个大龄女人插进来说。

   “这我们不知道,你就说说吧。”那个男人说。

    一个月前,周洛老人知道洛吉姑娘已满十八岁却还没有订婚的情况后就和桑尼商量为她戴天头的事儿,经过商量就把时间定了下来。晚上,洛吉回家后桑尼就把白天和周洛老人商量的事儿告诉了女儿,没想到洛吉表现出很生气的样子:“怎么,你答应了?”

    “傻丫头,这不是答应不答应的事情,它是先人们定下的老规矩,每个到了这个年龄而没有订婚的姑娘都得举行这样的仪式,只是个具体时间问题。”桑尼关心地说。

    “好端端的姑娘要和没有人性的老天成婚是多么荒唐的事,你不是平时就很反对这个习惯吗?”洛吉说。

    “反对有什么用呢,只要它还存在,我们就得遵从。”桑尼显得很无奈。

    “周洛老人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也很关心我们,只要把我们的想法告诉他,也许会改变主意的。”洛吉说。

    “不可能的,这规矩不是周洛老人定的,他不会因为有人提意见就轻易废了这个规矩的。”桑尼肯定地说。

    “我不同意。”洛吉的态度仍很坚决。

     洛吉的这个态度让桑尼着实犯难起来,她想现在的姑娘已经不像从前,她们有自己的想法和主张,是不会随便逆来顺受的,女儿是个很讲道理的人,绝不能采取硬性的态度。她知道女儿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尊重和关心老人。有次为了帮村里一位贫困老人治病,她背着母亲卖去了自己一颗价值数百元的珊瑚珠子。桑尼当时很生气,现在看来,这也是她的优点。桑尼想从周洛老人的角度去开导她。

     “咱们不管老先人的规矩也得顾周洛老人的脸面,你知道周洛老人虽不是你的亲爷爷,可平时待你不簿,我们总不该拂了他这个面子吧。”

    这句话似乎让洛吉动了心,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她不知道自己的阿爸是在什么时候去世的。在她懂事时,是阿妈含辛茹苦地拉扯她,几乎村里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帮过她们,尤其是周洛老人,经常想方设法照顾关心她们,洛吉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很是感激他,可她想举行天头仪式既然是老先人留下的,这和周洛老人的面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还是不肯答应阿妈的请求。

    桑尼看女儿还不理解她的意思,就进一步说:“周洛老人可是族人们选出来的新一轮天头仪式的主持人,做了天头仪式的主持人就意味着老人的这一生已经功德圆满了,周洛老人为这样的时刻等了多少年。”

    洛吉见阿妈这样说,不知说什么好了。她也听说过关于天头仪式主持人方面的一些情况,按照且尔村的习惯,天头仪式的主持人必须是由族人们选举产生的,当前一位主持人去世后就从其他德高望众的老人中推选一位担当此任,人们把做了天头仪式的主持人就认为是做了人生中最大的善举而成了一些老人晚生中最大的希望和荣耀。由于种种原因,绝大多数老人是轮不到这个殊荣的,周洛老人现在得到了,确实不易。尽管洛吉知道这仅仅是对老人们的一种精神安慰,既然可以安慰周洛老人圆满人生的愿望,再说周洛老人也确实做不了不作这种仪式的主,虽然心里委屈,可还是答应了下来。

    听了大龄女人的话,戴花头巾的姑娘似乎受到了感染,掉下了几滴眼泪。

    这几个闲聊的人看周洛老人过来,就立刻停止了谈话。

    周洛老人也觉得洛吉今天的表现有点异样,他从洛吉的表现和刚才这几个人谈话的表情中隐约感觉到这似乎和戴天头仪式或者本人有某种关系,可他想,自己是很喜欢这母女俩,从未做过对不起她们的事情,今天主持这种仪式,也是尽自己的一份责任,再说姑娘们举行了这种仪式后如果不慎失身甚至怀孕生子都会被人们看作天经地义的事情而不会受到歧视,这对这些女人和家庭来说无疑是件解脱社会等各种压力的大好事情,谁能保证姑娘们不犯那样的错误呢?周洛老人觉得老先人们留下的规矩是正确的,自己也并没有做错什么。

    其实,在洛吉今天异样的悲伤里,还带着一种惊恐,这种情况就连洛吉本身也是始料未及的。这种惊恐是来自人群中一双毒毒的眼睛。当妇女们围着她唱天头歌的时候,有人用这双眼睛一刻也不停地盯视着她,那眼神里仿佛有血之光,让她躲之不及。这双眼睛使她想起了母亲讲过的一个故事。母亲说从前有一个漂亮能干的藏族姑娘,她有一个异族的心上人,俩人私下说好将来要喜结良缘,可在举行完天头仪式的第二天这姑娘就被坏人强暴怀孕了,这姑娘再也没有实现自己的梦想。母亲在讲这个故事时总是伤心无比,表现出极大的同情。在数月前的日子里,洛吉遇到过这双眼睛,那时候是温柔的,是向自己苦苦求爱的表情,可洛吉并不喜欢,她已经有了心中的白马王子。洛吉想,向自己喜欢的异性求爱是人之常情,答应或不答应也都很正常,随着日子的流逝,这件事情自然会过去,时间已过去好多天了,可没想到这双眼睛现在还盯视着她,甚至是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火药味道。如果举行完成人仪式后他要做出疯狂的行动,后果将不堪设想。洛吉后怕极了。

    天头仪式里的另一项活动是扬茶。伙房里的妇女们早就烧好了满满一锅象征着吉祥幸福的奶茶,一把木勺子上系好了白色羊毛,刚才参加了梳头活动的那些女人们又把洛吉拥送到锅台前让洛吉左三圈右三圈地搅动锅里沸腾的茶水,洛吉在人们的祝福声中用木勺搅动着茶水,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其余的人们有的背水,有的劈柴,有的生火,有的宰羊,有说有笑,似乎和以往的天头仪式没有什么区别。这时候前面聊天的那个戴花头巾的姑娘知道洛吉心里很是委屈,便凑到跟前耳语说:“阿姐洛吉,如果你不愿意举行这种仪式就哭出来或说出来吧,为了你,也为了我们。”

    洛吉很惊奇地看了那姑娘一眼,想说点什么却被围拢她的女人们的身子挡住了,这些女人不希望洛吉姑娘伤心到悲痛欲绝的地步。

    听了刚才的话,再看了看戴花头巾的姑娘的背影,洛吉心里突然一亮,她知道不喜欢这种仪式的还有其他姑娘。她想求周洛老人及时地停止这种仪式,可现在的周洛老人正在兴头上,他是自推选为主持人后第一次主持这样的仪式,他忙前忙后,脸上显得很兴奋,是一副不亦乐乎的样子,洛吉实在不忍心说出这样的话,再说事情已经办到了这个份上,说也只能是白说。她想用逃离的办法挣脱这个仪式,可一想到阿妈心又软了,如果丢下恩重如山的阿妈,阿妈如何面对乡亲们,今后的日子将是怎么个过法。

    周洛老人不断地张罗着后生们把牛粪火加旺,把酒暖热,煮好羊肉手抓,准备好喜庆的舞蹈,好热热闹闹地完成今天的天头仪式。

    扬茶活动结束后,在阿妈的搀扶下洛吉姑娘到伙房的暖炕上作短暂的休息。现在,人们有的唱歌,有的跳舞,有的猜拳喝酒,显得十分热闹。桑尼知道女儿今天有委屈,可没想到她会如此伤心,便围坐在女儿身边开导她,这时洛吉才说出了她今天之所以如此伤心的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今天看见的那个人的那双眼睛,这使桑尼也感到十分担心,可她也已经没有了一点办法。

    这时候,周洛老人到伙房里安排为客人们准备最后一顿饭的有关事宜,桑尼看见心里很不是滋味,便不由地瞪了一眼,洛吉听见周洛说话的声音也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生气声,她们在发泄心中的不满情绪,仿佛现在这种情况是周洛老人一手造成的。周洛发现了这些举动,知道这母女俩在跟自己较劲,心里很是难受,他有心去问个究竟,跟她们理论理论,可现在又不是时候。周洛的脸色很难看,前面聊天的那个男人看见了这个细节,他虽不知道桑尼母女俩这样做的更重要的原因,但知道她们对天头一事有看法,他看出蒙在鼓里的周洛老人对这母女俩的态度很是迷惑和不快,怕在这样的场合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便把周洛老人扶送到一间空屋里安慰起来。

    “阿布周洛,我知道你今天为主持天头仪式受了气,把心放宽一点,就忍了吧。”那男人说。

    “你说这母女俩咋啦,我辛辛苦苦为天头仪式操劳也是为了她们,而她们不但没有一句表示谢意的话,还耍这个态度?”周洛气得声音都变了样。

    “她们表面上是对你,其实是对这种仪式有看法。”男人解释说。

    “你说这仪式怎么不好,不好能留到现在?”周洛老人不解地说。

    “这在过去的社会里也许是好事,现在国家的法律政策越来越好,年轻人们越来越不喜欢这种仪式了,人们参加这种仪式在很大程度上也只是凑凑热闹。”男人说。

    “难道女孩子在生活上一旦犯了错误受到人们的保护也不是好事?”老人还是不同意那男人的看法。

    “我以前也和你的想法一样,但现在细细想来,这看来是好事,其实有很多不好的方面,因为有了这样的规矩,一些不良小子对已举行了天头仪式的姑娘不按姑娘对待就容易做出不轨行为,而那些受到污辱的姑娘反倒害怕社会舆论嘲讽而不敢告发。”那男人分析说。

    “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呢。”周洛一时没了主张。

    “我是劝你消消气的,这仪式还得举行下去,既然是祖人们留下的规矩,要废也得有个适当的机会和方式,虽然现在你也有权力说那样的话,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情已经办到这个份上不进行下去怎么个收场法,再说你老人家的面子又往哪里搁呀。”那男人说。

    周洛想想也对,便没有理睬桑尼母女俩的态度。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周洛招呼人们举行天头仪式的最后一道程序,也就是拜佛神和天地父母。人们把桑尼请到洛吉对面的沙发上。拜了佛神就要拜天地和母亲了,在斜阳的余辉里,洛吉发现还不满四十岁的母亲已经青丝满头了,一生十分坚强的母亲满含着两眼泪水,似乎有一肚子的话要向人们倾吐。洛吉猛然间明白过来,母亲以前讲过的故事就是她自己,她现在是不愿自己的历史在女儿身上重演可又无能为力啊!洛吉又向周围扫了一眼,看见前面那个戴花头巾的姑娘替她愤懑不平的目光,还有很多姑娘站在那姑娘的后面。突然,洛吉抬起左手腕用牙齿狠狠咬了一口,顿时一股鲜红的血液从动脉血管冒了出来。桑尼急忙起身上前一面紧捏住女儿的血管,一面嘴里骂着这是什么破规矩。这情景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最受震惊的自然是周洛老人,他拍打着自己的脑袋责备自己在人生的晚年好心办了一件蠢事。他看人们乱作一团,知道天头仪式再也进行不下去了,也知道进行下去已没有任何意思,便鼓起勇气当众宣布:从现在起我们再不搞这种仪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