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藏族文学栏目由藏族文学史、古典文学、古今藏戏、口传文学、当代文学等栏目组成。 藏族古代文学在藏族文学史上具有不容轻视的地位,从内容到形式自成系统。其创作群体的角度来讲,可分为三种。其一,由民间集体创作,而经后人整理的口传文学。如;创世史诗、英雄史诗、长篇叙事诗、机智人物故事、魔幻故事及生活故事、寓言故事、各地民歌、谜语、谚语、哲嘎等等。其二,由宗教人士创作的直接或间接宣扬宗教思想的文学作品。此类文学作品内容比较丰富,体裁繁多。包括史传文学、诗歌、颂词、格言、散文、小说、剧本等等。其三,主要由世俗贵族创作的文学作品,这一类型文学也在藏族文学史上占有一定的地位。最具有代表性的如;朵噶·次仁旺杰的《循努达美》和《颇罗鼐传》等小说。 [查看]



灵魂的独白-端智嘉
作者:德吉草   来源:   发布日期:2009-10-15 10   编辑:仁增才让

  
1984年1月,端智嘉完成了他的散文《小路》,接着,又相继写了另一篇散文《风姑娘》。关于这两篇散文的艺术风格及内容,我曾在95年第一期的《西藏文学》上作过翻译与有关的介绍。今日,再次翻阅,《风姑娘》中那浓烈的思辨与理性的色彩,以及言外之意的自我剖析,则给我们提供了有关他选择终极生命形式的另一页心灵材料。就是这样一位八十年代藏族最有特色的年轻学者,一位思想与知识的先驱者在他三十二岁的生命年轮里,选择了高原最寒冷的一个季节,在自己堆满纸稿和书籍,简陋甚至清贫的小屋中,与生命完成了最后的告别。生命,这个曾赐给他“洁白傲骨以天资聪颖,血肉之躯以奥义哲理,从母腹中顺应一切圆满因果之缘”(《风姑娘》),而生就成的生命就这样,灵魂挣脱了依附的躯壳,飞出小屋,在高原空阔无垠的天际归隐而去。生命源于母腹,融入另一次生命形式的归还路上;生命终于时间,但灵魂通接着再生的信息;抖落了人世尘埃的沉重,归于清静纯真。他生命的出游,虽然没有千百盏酥油灯的引照,没有沉重冗长的颂经声环绕,但他的灵魂并不会孤独,在精神无垠的空间里自由的徜徉而去,本身就是灵魂高贵的一种状态,高贵从来就是以孤独的背影,拒绝一切浮躁的迎合和陈规习俗的包围。
    这应是一个凄迷的夜晚,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与生命告别的仪式,身边没有亲人,早年坎坷的生活使他永远失去了一个有双亲慈爱关照的家,他对亲情的关爱和渴望总投入在他每一篇慰籍自己心灵的小说中,那里有坚实而丰富的父爱与母爱,慈养他生命的光华,化解他柔弱、孤独的心。他身上由许多极致的东西,走向写作的一种青春状态,而这种状态下的写作和人生态度,大多会陷于痴迷,于俗则显得淡漠,而个性中的孤傲,则不屑于向平庸投去一瞥,在世俗的眼里,这些极致的东西必定不能符合他们的常态标准。1985年,正是端智嘉处处受困的时候,事业和生活上的挫折相继而至,他超强的感应力和宁折不弯的倔傲个性,使他一次次走向一种偏执,他不能放弃已经为之痴迷了的文学,他的个体生命的本身已被文学占据,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在创作的激情中被一次次的重生,进入他设定好的最佳境界,只有在这种心灵的的投注过程中,他情感的河流才会不顾一切地朝着目标奔涌而去。因为年轻,只懂得在创作的佳境中沉迷,也因为年轻,而不知道世俗的骤雨会时刻倾盆而下。在不懂得向贫庸卑微地屈身,不懂得为迎合而知趣地打住的时候,与其懦弱萎顿地生存,还不如让灵魂凌驾于精神的高空,在死亡的体验过程中,让这人生的最后时刻变成永恒。在他看来,最终抵达的生命彼岸,那里便是被洗浴后的灵魂明而宁静的家,因为脱离了肉体的沉重,离开了庸常的定位,他的天性在自我的毁灭中再次重生。
     十四年后的今天,当我们回过头来再次面对诗人,谈论着生存与死亡的价值时,我的周围已经挤满了没有思想痛苦的“痛苦者”。他们幽默偶而机智地穿梭于文学与功利的交际台上,用相同的贫乏和相同的语言彼此交换着挂满各种头衔的名片,谁会记得十四年的他们当时也曾经为一个年轻生命的消亡而掂量过生命承受的重量。当生存的本质被越来越多的物质欲望追求堆积和替代的时候,我们不再作痛苦的回忆,不再作灵魂忏悔的仪式,在日益丰富的物质和日渐轻薄的写作前面,我们已经没有太大的痛苦和太多的忧患,文学的享乐主义,文学的快餐食品,文学的稼接品种正在快速地填充日渐缩退的精神空地。神话、诗意、灵性、轮回、灵魂,这些民族精神生活中最丰富和最具价值的精神本质,正在物欲和铜臭的温床上逐渐昏睡。难怪有不少的同行,用死亡替代苟生的生命在选择时,而不解的目光,“为什么不热热闹闹地活着,而要去死,划得着吗?”不是吗?在他们看来,一个著作丰盛,才华横溢,年轻有为的生命,多么不会保养自己,不会善待自己,人格与自尊、痛苦与回忆,思想与写作已经被这些人置放在实际生存需要的最边缘上, 如果有名利与金钱挤身而进,边缘上的一切便被随时可丢弃。在他们眼里,一切都是日常经验世界中最实际的兑对,“如果没有来世,今生所作的一切都不时亏了吗?”透过这样一本本包装精美,语言优雅,充溢着现代人暗示实际利益需求,情感丰沛的现代文学经典本,我却想起了这样的话句:“在这贫困的时代,诗人有什么用场?可是,你却说,诗人是酒神的祭司,在神圣的黑夜中,他走遍大 地!”——(荷尔德林)
 燃烧着的木块,熊熊的生出火光,叫道——这是我的花朵,我的死亡。(泰戈尔)
     今天我在这里写下的文字,对于一个已潜沉在幽冥中的生命而言,一切犹如一场宗教的祭祀场面过后的寂静与归原。弥漫的香火已经不属于他曾以泪水和热情领受过的现实世界。生命的流水已逝去不返,唯有灵魂的意义并未更易,更未消解。对于藏民族而言,生命无价,灵魂将接通个体血肉与无限精神之间的跨度。在三十二个生命岁月中,用二百多万文字的块垒筑建起的一个智慧者的个人精神殿堂里、一个人生命的意义能被自己民族的母语和文字诠释成一种自然而然的感受,并能通过阅读,反归于真心,被扩展,被铭记。这大概就是生命的另一种境界吧!
    此刻,我想起了端智嘉在《风姑娘》中的这段话:“地水火风四元素中,风排在最后。地,坚而硬,更流于固执倔傲;水,潮而湿,易滑于浮华易变;火,烫而烧,火中取粟者则甚少。风啊,虽然那些爱以事物所固有的特征去下定义的学者们把你说成是一种相对而言的智慧,那么,在那些能将谬误诡辩成真理,真理也随时可以诡辩成谬误者的标准尺上,风啊,你又何须惊异无影无形的你被改编成一种有形有色的喻体后去表达他们所想表达的思想呢?”不正是这样吗?当生命的轻烟被风飘散与旷天之外时,凡夫俗子的双眼何曾追随着你的踪影,得道超凡的双手又何曾试图去捧住过即将消散前的身影,当土地溃崩成为虚墟,当流水断阻已腐烂发臭,当火焰灭死化为灰尘时,惟有庇护着万物繁衍扩大的风呼啸而起,于魂断香消的刹那,把生命曾经的馨香吹荡开来。难怪端智嘉那种专爱清风,把风姑娘亲切的喻为是“与自己形影相随,不弃不离的生命伴侣”。可以想象,他生命的前夕,他对自身的解剖,充满了一种寻求真诚理解与爱的孤独,这孤独吞噬着他,但他的心灵正是在这种孤独的覆盖中被净化。在他的内心世界里,生存着是因为文学能勾起他活着的语言,能唤醒他无论幸福,还是痛苦的回忆。他在创作中寻找到了本能的升华,在酒醉的状态中,达到了物与己的沟通。在这种情绪里,他似乎深刻的理解了人生的悲剧意义,当走出这种心绪,面对现实生活时,他不愿粉饰自己,也不接受他人的粉饰,他不压抑自我个性,也不去迎合虚伪,“当不能骄傲地活着时,就骄傲地死去”。他人生的舞台上虽然被众多的身影包围,但他却寻找不到可以卸下理性与情感的负重,寻求不到值得理解的心灵与他共鸣。虽然他所到之处,到处有掌声响起,但他知道,更多的掌声来自一种习惯动作的重复,而不是理解的示意。他心理上的许多自大和敏感,注定他不会注入世俗缩微成熟的激素,他必须作出一种选择,要么拯救,要么毁灭,而文学本身就存在着这样的偏激于危险。许多天才都死于这个年龄段,可见,生命的极高处最容易被跌落。对生命的特殊感悟使他选择了生存的极端,而这种极致的东西,分裂的冲突并不是他没有悟解,他这样说过:“风没有偏倚之心,也定有喜怒之性。冬日的阳光,温暖,也有光亮,而冬日背阳的阴面,定是寒冷,灰暗。于是便有初春的乍暖还寒,盛夏的温热舒适,深秋的天高气爽,严冬的冰雪覆盖。”这就是端智嘉笔下四季的全部真实,不也是他对生命转换更替的理解吗?
    生命需要承接苦难的洗礼,生命也需要欢乐的造访,灵魂需要肉体的负载,也需要丢弃肉体后的轻飏,这  一切都要一层层心的证悟,才能抵达俯视生命的高度。相信端智嘉经历的这样悟道心路,只不过他已经走不出心设的迷宫。生命的苦难来自对生命的渴求,生就是苦的业因,经历了生老病死的生命是完整的人生,那么,骄傲的消除对生命的渴望,完全抛弃了“我”的念头,把个体的、孤寂的自己溶入另外一次生命的投生过程中,是消极和逃逸吗?我的阅历,我的知识和我的年龄,在这个伟大的话题面前,显得是多么的渺小,我不敢作这样、那样的断言,我只希望周围的同胞,永远不应该忘记这样的生命,曾在如此的饥渴和留恋中,辉煌的殒灭。
    赞美和追忆,已经没有了归属,这只是我们心设的花鬘。在没有阴霾的傍晚,在没有雾障的晨曦,我们把这朵朵花瓣抛向回家的路,路上,正传来归返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