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沟的阳光一
一
我家牛群翻山了,我气喘吁吁地爬坡,朝山那边赶的时候,不料灌木丛中,踩踏了一条蛇,吓得我嘴里不停地尖叫。
恰好山顶出现一群小孩,他们听到我的尖叫声,如同孔雀闻见雷声般, 兴奋地 叫唤起来,然而他们并没有对我展示华丽的彩屏,反而朝我扔下滚石,我如同锁在猎人包围圈里的猎物,中了邪似的东躲西藏一阵,其中一块牛头大的石头还是没有来得及躲避,直愣愣砸到我的头上,血从脑瓜子上喷出来,我都不知道嘴里已经蹦出“阿妈”两个字。
当我从这个噩梦里醒来的时候,全身冒着冷汗,眼前凌乱的星子当中,我似乎还能看见山上滚滚而下的飞石。其实我没有午睡的习惯,即使打个盹都总会招来阿妈的一顿臭骂,所以通常遇到此事,处于本能的反应,我如同旱獭出洞似的跑出帐篷外,以便告诉阿妈,我随时处在待命的状态。
但是今天,当我直立起来正要冲出帐篷的时候,对面的林子里清晰的传来阿妈砍树的声音,于是我那小绵羊一样跳蹦的内心,稍微放松下来,身子如同漏气的皮袋似的瘫下去了。
而此时,正午的阳光,从天窗上爬出来,暖暖地照在帐篷里。我坐在火塘边上,低头抱着胀痛的脑袋,一股新鲜的酥油味扑鼻而来,我眯缝眼睛一看,吃完早饭后,装酥油的小木箱没有收拾,而阳光如同紧跟老鼠的猫,从缺口里钻进去,将里面的酥油疙瘩吃掉一半,残留下来的也融化成液体状。
这是冬春之交,在这个季节,产牛犊的奶牛很少,所以酥油显得特别珍贵,我阿妈哪怕小拇指尖尖大的酥油都不让我浪费,我匆匆忙忙把小木箱给收拾了,然后几乎在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中,走出帐篷。
连续下了几天的大雪,后面陡峭的山坡上,雪几乎融化了,可是对面的林子仍然被皑皑的白雪覆盖着,阿妈砍树的声音随着野画眉叫声的伴奏,清脆而动人地回响在整个山沟里。
阳光特别刺眼,我把手盖在眼眶上,朝对面的林子望去,可是偶尔随着一阵风,树枝上抖落一片雪花之外,看不到任何的动静。
“西勒(儿子),你把小牛犊的尸体收了。”我阿妈的眼睛很准,她居然从茂密的树枝间看见了我。
“哦呀!”我随口应了一声。
果然,被太阳晒的有些疲惫的牛圈里,小牛犊的尸体已经发臭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几只苍蝇,不失时机地打转在小牛犊的尸首上。
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出生才十来天,一群野狼把它的生命早早结束了,也许觉得不够充饥,或者干脆留给我和阿妈做“纪念”,吃了一半就扔在附近的林中。
狼群的这一仁慈,倒是让我和阿妈头疼不已,扔了吧,有皮有肉的,实在可惜,可是拿起匕首,要收拾,也不知从何下手,所以小牛犊的尸首在牛圈里爆晒了一早上。
不过,生命如同薪火一样,接连不停,今天早上一只叫苏尕(白腿)的牝牛产下一小牛犊,现在它们母子俩正在背后的山坡上,享受温暖的阳光。
当我把小牛犊的尸首,拖回牛棚的时候,苏尕警惕地竖起耳朵,直楞愣地望着我,似乎在警告我,不要打我宝贝的主意,不然我用尖锐的牛角把你给废了。
躺在帐篷边的狗,叫扎西,不知是因昨晚和野狼的对立中没有护住小牛犊而惭愧,还是舍不得这一难得的好天气,睡的跟死尸没有区别。反正一早上没有进食,我故意小牛犊血淋淋的尸体拖到它的面前,它抬头看了看,头落到原地,照睡不误。也许受到扎西的影响,我也有些昏昏欲睡地头垫在帐篷边上,两腿舒展在前,美美地晒太阳了。
不过,刚刚做的噩梦,不断涌现在脑子里。
说实话,这虽然是一场噩梦,可还是有些来头的。有个传说,很早以前我们这带的人很少,所以去拉萨朝圣的时候,周边几个村里的人组织起来才能组建一个朝圣团。有一次朝圣团快到拉萨的时候,我们村里的一个老人,累的走不动了,他说,谁背我继续走完,回去以后我把我们村草山的一半给他,于是另外一个村的年轻人背着他走完了最后一程,回来以后这个老人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从此我们村的草山只有原来的一半大。
每每村人议论此事的时候话中总是带点酸气和无奈。有人说:祖先留下来的草山,凭什么他一个人可以支配,又有人说:现在的人变坏了,古时候的人多么讲义气啊!
我们村只有十几户,可是随着人口的增长,草山已经严重“超载”了,所以部分人家不得不租用外村的草山。这个外村叫卡乾村,不是我们同一个乡的,从我们老家出发,翻山越岭,骑一天的牦牛才到他们的草山上,而卡乾村租给我们的草山是一个偏僻的山沟,这个山沟山势陡峭,森林茂密,除了分散在不同角落的几户人家,鲜有人的踪迹。所以村人都叫它森林沟。我们这代的人几乎都是在森林沟出生的,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已经深深扎根在我们的心里。
不过毕竟这里是租地,如同树下乘凉,我们难免要看东家人的脸色过日子。
那是两年前的事情,当时我是八岁。每年到了夏天,森林沟的牧场都集中在山沟上游的草山上,所以夏天是一年四季中我们小孩些最期盼的季节,因为那时候可以同很多伙伴玩耍。那年夏天,我们森林沟的小孩都到山顶上去过香浪。
正当都玩得乐此不疲的时候,山那边的一帮小孩,也就是我们东家的小孩,如同野狼一样包围过来,把我们临时搭建的塑料帐篷给拆了,并强行让我们每个人给他们磕头,不听话的,拳脚伺候,而且更可气是他们给我们的碗里撒尿,锅里拉屎。
从人数和年龄上而言,我们有着绝对的优势,可是自从我们有记忆以来,大人从来都教育我们,我们在别人的草山上,即使受到欺负也千万不要惹怒他们,不然我们不会有好果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