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沟的阳光二

  作者:觉乃•云才让    发布日期:2013-02-07  编辑:仁增才让

     二

    几只野画眉,在我旁边的树枝上,飞来飞去,其中一只居然飞到我的身边,哧哧地鸣叫,似乎在挑衅我说:你不是喜欢用弹弓来打我吗,今天怎么变成懒猪一个呢!我悄无声息地从地上弹起来,捡一块干牛粪,正在追赶它的时候,扎西从我身边站起来,舔了舔盆子里残留的稀粥,有些不满地,摇摇尾巴,朝对面的林子跑去了。

    过了一会,阿妈用麻绳拉着一条捆绑的木柴,气喘吁吁地出现在牛圈外的小溪边,扎西跑前跑后的,似乎要讨好阿妈,找不到机会。通常我在晒太阳的时候,阿妈总说只有闲死而没有忙死的,总觉得我是在浪费时间,所以骂个不停,可是今天,她明明知道我在晒太阳,二话不说,木柴拉到帐篷边的柴房门口,然后从我的眼前,快步钻进帐篷,似乎被什么东西在召唤。

    过了一会儿,收音机里传来格萨尔王的说唱故事。

    阿妈特别喜欢这档节目,她总是很准确地掐算到播放的时间,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忙的事情,她总会守护在收音机旁,津津有味地听完每天半小时的节目。

    受阿妈的影响,我也喜欢听格萨尔王的说唱故事,正好今天是《霍岭大战》的结尾部分,格萨尔王从魔域归来,开始惩治霍王的部分。我匆忙掀开帐篷的门帘,钻进去的时候,撞上了准备喂狗的阿妈,阿妈手里的盆子,飞到一边,里边的糌粑粥,撒在满地。阿妈受到惊吓,她气愤地说:“你没有长骨头啊?一个大男孩子走路怎么没有一点动静呢!”

    “哈哈哈哈!”我看到阿妈受惊的样子,捧腹大笑,跑出帐篷。

    “你这个小鬼,还敢笑我。”说完,她从腰间抽出一条牛毛编织的短绳,追上我来。

    “我怎么知道,你要出来啊!”看到阿妈,生气的样子,我觉得有些冤枉。

    “你还敢顶嘴—”阿妈似乎轻易不放过我。

    “你这个家伙,是你让我挨骂!”我跑出来的时候,正好扎西挡住我的去路,我就顺便踢了它一脚。

    “你这算什么本事,扎西又没有惹你!”阿妈更加生气了,她居然一口气把我追到牛圈外。

    头顶的太阳已经偏西了,对面的林子里哗啦啦地荡起林波,大片的雪花被风掉落了,然而,说唱艺人那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的声音,没有被林波声给淹没了,反而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融合在一起,给宁静的山沟里带来了某种融洽和温馨。

    牛圈外的小溪边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冰,可是冰层之间的急流如同血管里的血液不停地奔赴,我躲在小溪边戏水,直到收音机里格萨尔王的说唱故事播完。我阿妈显然知道我没有跑远:“你还不去看看,牛群有没有翻山呀!”

    “我不去,我不去!”其实这是我违心的话,哪敢不去啊。

    “没有听说,几天前,你叔叔家的牛群跑到东家的草山,人家把你叔叔给打了!”阿妈用讲道理的语气跟我说话了,当然了,桑加珠姆(格萨尔王的妃子)受尽霍王的折磨后,终于看到格萨尔王来救她来了,阿妈的心情能不好嘛。

    “应该不会翻山吧,我已经看过两次了。”我回到帐篷边,偷偷穿上了那双晒太阳的缝满补丁的胶鞋。

    “今天天气这么好,还要穿鞋啊,快放回去。”阿妈的听力可真了得。

    “阿妈,我不是怕冷,脚上扎的刺还在作痛,你说我怎么走路呀!”我也总是喜欢跟阿妈理论理论。

    “还狡辩,赶紧给我脱了。”阿妈决心已下。

    “不,我要穿!我要穿!”我躲在牛圈边上,故意消失了片刻,然后拉长脚步声,以示我不服从。其实我把胶鞋已经脱下来,偷偷塞到牛圈的围栏下。

    一条小道,从山沟之间的林子里直通上游,路边挺拔的松树上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地掉落下来,那声音如同乐谱,拔动人心。

    虽然林中的小道上,仍然有层厚厚的积雪,但是袒露的小道上,积雪已经融化成黄色的泥浆,赤脚走在泥浆上,脚趾之间溢出泥水,而且深深的脚印,如同有型的雕塑,这种肆意踩踏的感觉很享受,所以平日里半个小时的路程,我走了一个多小时。

    我爬到阳坡上的某个高地,往对面山顶望去的时候,没有看到牛群的踪迹,几乎可以肯定的是牛群已经翻山了。要是过去的话,我毫不疑问地追上去,可是由于几天前,我到山那边去赶牛的时候,几个小孩从山上朝我扔滚石,差点要了我的命,从此噩梦如同可怕的毒蛇,缠绕我不放,阿妈再也不让我到山那边去赶牛了。

    “牛群翻山了,牛群翻山了!”我大声喊叫了几次,以便将这个紧急情况通报给阿妈,可是阿妈在牛圈里,频频高举斧头,砍划木柴,没有任何反应,帐篷顶上的经幡声响,反倒清楚地传来,似乎替阿妈回答。

    “你回来吧,我去看看!”过了一会儿,我阿妈砍完了木柴,她用藏装的衣襟,擦擦脸上的汗水,晃在背后的两条辫子盘在头上,回到帐篷里去了。

    这是个长草的季节,只要牛群翻山,到那边东家的草山上,东家人不会轻易地放过,若能用一疙瘩酥油,赎回牛群也算是轻的。

    最难忘的是,去年我家牛群跑到东家的草山上,他们把我家牛群圈在一个遗弃的牛圈里,那天晚上我和阿妈乘着黑夜,偷偷把牛群赶回来了,结果第二天天刚一亮,四个骑马的大男人追上来了。

    而那非常时刻,阿妈一把抓住我的手臂,说:“家里没有男人的话,我一个妇女家的他们能干什么,你赶紧躲到前面的林子里去。”她硬是把我从帐篷后面的边隙中推出去了。

    那四个男人不顾我阿妈软弱的身子骨,从我家牛圈里强行逮住一头上等的犏子牛,洋洋洒洒地牵走了。我也只能,忍气吞声地躲在我家帐篷后的柏树林子里,每次想起那天早上我阿妈撕心裂肺的哭声,让我毛骨悚然,气愤难平。

    我到牛圈外的时候,阿妈手提一装酥油的塑料袋子,刚从帐篷里出来。突然间,被太阳晒得有些无精打采的扎西,朝我汪汪地嘶叫起来了,而且以极其不友好的动作打转在阿妈的身边,似乎在保护阿妈,保护它的领地。

    它在犯什么傻?我正在纳闷的时候,从我的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笑声,我回头一看,原来是我的叔叔,我阿爸同父异母的弟弟,他身材高大,满脸长着胡须,只是跟以往不同的是走路一拐一瘸的,他的整个形态上透着一股谦卑,仿佛不敢轻易踩踏脚下的土地。

    “达瓦叔叔,怎么是你呀?”我感到很意外,因为叔叔没有到我们牧场很长时间了。

    “怎么了,叔叔来了不高兴啊!”他嘻嘻笑了,被胡须包围的嘴里,牙齿比雪还亮白。

    “怎么会呢,你怎么今天有空到我们家里串门?”除了阿妈,很长时间没有见一个人,其实我心里挺激动的。

    “今天天气好,山里面一个人闷的慌,所以出来转转了。”叔叔用他那硕大的右手盖住了我的头。

    “恐怕你今天来的不是时候哦,我们家牛群翻山了,瞧,阿妈要出门了!”我用嘴指指前方。

    我阿妈看见叔叔后,如同见了天敌似的,钻回帐篷里,而且把帐篷的门帘拉的死死的。叔叔有些无奈,但也有些习惯性地笑了笑了说:“你阿妈的脾气还真大,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还在耿耿于怀。”

    扎西几乎要扑上叔叔的身上,我骂了几句,稍微软了下来,而我阿妈,静悄悄呆在帐篷里,似乎真的没有要来迎接叔叔的意思。我和叔叔倚靠在牛圈的门栏上,尴尬地闲聊。

    说到这里,也不得不交代一下我家里的事情。

    我爷爷去世的早,奶奶是个心肠特别软的人,她总是处处为别人着想,嘴不离六字真言,手不离经筒。所以我阿爸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挑起家里的担子。

    后来我大姐,我哥,二姐,还有我相继出生,虽然我是超生的,但我是阿妈计划生育后的第五年生的,所以乡计干到我家里来探访的时候,虽然有些不满,但错误不在我阿爸阿妈身上,而在于负责结扎的医生身上,所以也没有理由大动干戈,后来划款三百,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我大姐,早已嫁人了,妹妹,小时候送给老舅家,我哥七岁的时候到附近寺院里当了喇嘛,可是常年寄养在村里的一个老喇嘛家里。两年前我阿爸为了给他修僧舍,砍了不少木头,他顺便多砍了点木头,做了一次买卖,不料被人告状,县森林公安派人把他抓走了,我阿妈把家里十几头牦牛买了,托人办事,结果得不偿失,判了五年。

    当时这桩买卖是我阿爸和叔叔一起做的,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叔叔没有判刑,所以村里的人对此议论纷纷,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我叔叔为此沉默不语,也从来没有为自己辩护过什么,所以我叔叔不管怎么献殷勤,都像仇人一样总是得不到我阿妈的谅解,更不用说去待见他。

    去年夏天,给牦牛剔毛的时候,我叔叔老远跑到我家里来帮忙,结果我阿妈拿剪刀把他赶出去了,这件事情,在整个森林沟里传开了,有人说我阿妈冷酷无情,有人说我阿妈刚烈自强。

    过了一会儿,阿妈从帐篷里走出来,如同陌生人那样,从我们俩身边走过,然后消失在眼前的林子里。我和叔叔面面相视了一会儿,然后异口同声地笑出声来,似乎对我阿妈的这一表现,早有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