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沟的阳光五
五
随着夜幕的降临,气温也骤然下降了,天上的繁星,越来越多,越来越灿烂。流淌在牛圈前的溪水,变成了唯一的歌唱者,它那高亢而清脆的声音,毫不吝啬地冲击着森林沟里的宁静。
我家的牛群会不会被他们宰杀,阿妈和叔叔现在哪儿呢?我脑子里虽然胡思乱想,可是耳朵时刻聆听周围传来的任何动静。
不远的林中小道上,白天已经融化的雪水,到了晚上又结上了冰,所以任何踩踏的声音都清清楚楚。过了一会儿,小道上传来一群牦牛的踩踏声,我以为阿妈和叔叔赶着牛群回来了,快步跑去一看,原来是我们村的扎西拉姆赶着一群牦牛回家。
扎西拉姆是个寡妇,身边只有一个嫁不出去的哑巴女儿,她三天两头跑到山那边去,有时候一呆三四天,听别人说她跟东家村里的头头都挨个儿睡过觉,通常我阿妈不太喜欢,跟她有太多的来往,所以她从我们帐篷前经过的时候,我们也没有怎么说过话,可是今晚有些例外,我说:“阿姨,是你啊!”
“我的妈呀,吓了我一跳!”我突然出现在她身后,可能受惊了,她发出尖叫声。
“都这么晚了,你从哪儿来的?”她赶了几头没有卸鞍的牦牛,我有些好奇。
“那边……”她可能觉得我是在明知故问,所以用手里抽打牦牛的枝头,指了指后面的方向。然后补上一句:“ 怎么你们家里没有一点动静?”
“我家牛群翻山了!”我跟在她后面。
“什么时候的事情,这两天我都在那边,怎么没有听说?”她有些遗憾的口气说。
“今天中午翻的山,我阿妈和叔叔俩追上去了。”我有些伤心地说。
“你叔叔?怎么他也去了,不是你阿妈不理他的嘛?”说到一半,又自言自语说:“我这个母鬼,总是管不好嘴巴,就当我没有说啊!”
“你赶着一群没有卸鞍的牦牛,到那边干嘛去了?”牦牛急于赶路,和我们俩拉开了距离。
“快到香浪节了,我搬用木柴去了。”说完,她加速了脚步,离我不远的地方回说:“我先赶去了啊,我女儿在家里等我。”
“哦呀”我也停下来,心想你那么疼爱女儿的话,怎么一去几天不归呢!
山那边有个叫青草滩的地方,每年春天一到,东家村在那里过香浪节。香浪节上布满帐篷,人群涌动,有赛马,也有村里自编的歌舞节目。每年香浪节上东家村收取我们的租金,同时要求作废往年的合同,在新的合同上签字画押。
有一年我和阿妈穿着新衣服,给牦牛驮上装满酥油的袋子,一路上,我处于极度欢快和心虚并存的状态中。到了那里,我们村里的人都聚在东家村长家帐篷里签合同,我阿妈递眼神让我给村长的碗里斟酥油茶,我很害怕,所以不情愿,但纵使有一万个不情愿,我知道不听阿妈的话有什么后果,于是,乖乖地端着茶壶,正要给村长的碗里斟的时候,全身抖擞,眼也花了,居然给他的酒杯里斟了酥油茶,于是惹来大家并没有多少恶意的哄笑,阿妈看见这一状,不顾在场的所有人,如同老鹰抓兔似的把我暴打一顿,以至于我的眼睛里直冒星子,最后村长亲自劝说,才得以制止。
寡妇扎西拉姆,赶着她的牦牛,走远了。我一个人孤单单地回到牛圈里,她这一走,我的心跳反倒加速,有种恐惧感,如同黑夜一样,吞噬了我的全身。似乎要发生什么事情,而我好像在等待它的到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狼群突然出现在离我家牛圈只有几百米的林子里,如同战场上正义和邪恶的斗争当中,任何邪恶暂时胜过正义的时候出现的一幕那样,狼群以傲慢和肆无忌惮的声音嚎叫起来,这种架势有种非把对方致以死地而善罢甘休的咄咄逼人之状。
事已至此,我已经没有任何退路,我飞快地跑回到帐篷里面,一把解开绑在柱子上的火枪。这是我祖父留给爷爷,爷爷留给阿爸的一支火抢,许多年之前,我们这带的枪支都被政府缴收了,据说当时缴收枪支的工作人员反反复复看了这把火抢后,说:用这么一支老古董,恐怕也干不出什么犯法的事情,还是留给你们,做个念想吧。
以前我阿爸没有进监牢的时候,常常用这支火枪打猎。在阿爸的鼓励下,我也打过两次,可是今晚面对如此飞扬跋扈的侵略者,只有我一个人挑起担子来。
我把火抢从柱子上取出后,捧到牛圈里,枪杆里塞进一坨卷起的棉絮疙瘩,用铁丝把它往里面抽了几下,然后特制的牛角筒里取出点火药,一切准备就绪后,举起来对准对面的林子,然而颤抖的手,没有足够的力气把它举起来,只好依在牛圈中央的木柱垭口上,扣扳一拉,“嘭”一声,眼前出现一条长长的火光,而浑厚而犀利的声音,响彻空中。一股浓浓的火药味,扑鼻而来,让我不停地喘气。
当窄小的山沟被枪声搅乱后,对面林子里狼群的嚎叫,戛然而止。紧接着,又迎来了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在黑暗中,苏尕深情地朝我鸣叫一声,让我深受鼓舞,斗志增加。
天上的繁星,闪闪发光,有一种肃杀的寒风,阵阵吹来,周边的林子里发出含蓄的呼啸声。我像个卫士一样,捧着抢,来回走动在牛圈里,凝神静听,渴望阿妈和叔叔早点赶着牛群出现在我的眼前,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眼前除了一片模糊的山影,没有任何踪影。
大约到了凌晨,突然从牛圈门口的小溪上传来踩踏冰块的声音,我又在想,会不会阿妈和叔叔把牛群赶回来了,急切地快步跑去一看,我眼前出现一群比牦牛小的黑影,而且眼睛里闪闪发光,原来狼群出现在我家牛圈的外面。
作为一个牧人的孩子,与生俱来的本能告诉我,这些躲在黑暗里的野兽用光明的火焰来驱赶它们。于是,我又跑到帐篷里,拿起火柴准备焚烧牛粪,可是牛粪已经结成冰块。
幸好今天阿妈砍下来的木材,砍伐成一小块一小块堆在门口,于是我从牛圈的围栏上取出一把干枯的柏树叶子,放在木柴堆里,在牛圈的中央用火柴点燃了,顿时腾空而起的篝火,火光四射,照亮了背后的山坡和对面的林子,而闻风丧胆的狼群,早已逃之夭夭,不见踪影。
我坐在篝火旁边,久久没有离开,以防狼群声东击西的不测,直到凌晨阿妈砍伐的木头都烧光了,我的身体开始发酥,内心起了微微的倦意,我回到帐篷里,一来为了我阿妈和叔叔平安归来,二来阻止狼群的袭扰,我给帐篷里面用木箱做得佛龛前点燃一盏酥油灯,磕三个响头后,坐在床沿上默诵马头明王咒。
也不知道,该是凌晨几点了,帐篷边的缝隙里吹来的寒风,把我的手脚都冻僵了,我随手从后面的卧榻上拖来一件皮袄,披在身上,冥冥之中,开始步入梦乡。
突然,我家的牛群闯入青草滩的香浪节上,闹的人仰马翻,东家的人抓住我家的牦牛,一一宰杀了,牛群的四肢散落在满地,滚烫的血,流入河中。
梦,从来都是飘忽不定的,我阿妈孤身一人走在一个陌生的山野上,狼群包围我阿妈,并且咬伤阿妈的全身,我阿妈身上的血,喷涌而起,惊魂不定的我嘴里不停地喊——“阿妈!”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对面的林子里各种鸟儿叽叽喳喳地鸣叫着。林子上面的山顶与天接壤的地方,闪烁着万丈光芒,阳光从背后的山坡上,如同尊贵的客人那样,稳重而不失礼貌地爬下山来。
今天注定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但是让我更欣慰的是,离我们家帐篷不远的山路,虽然被参差不齐的林子遮掩了,可是清楚地传来,阿妈和叔叔吆喝牛群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