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1

来源:《中国作家》2012年第12期  作者:严英秀    发布日期:2013-02-06  编辑:仁增才让

     2010 年 8 月 8 日 那天,龙珠旺姆接到二姐雍措的电话时,刚从一个手术下来。虽说已是驾轻就熟,熟能生巧,但弓着腰全神贯注工作了三个多小时,也还是累了。她靠在背椅上,眯着眼轻揉太阳穴,有微微的睡意刚要濛上来,却听见护士小张在外面值班室清脆地喊,旺姆主任,您的电话!龙珠旺姆懒懒地走出去,话筒里传来二姐焦灼的声音,旺姆,你怎么不开手机?你这是干吗呢!她答,二姐,早上有手术,上手术不开手机,你又不是不知道,瞎咋唬什么!二姐顿了一下,说,昨晚江城下大雨了。她不耐烦的口气回过去,你十万火急就为汇报江城的天气情况啊?下雨,我知道!你知道?二姐一愣,又接着说,下大雨发大水,泥石流了,你都知道了?哦,泥石流?这个倒是不知道!龙珠旺姆拿起护士小张放在桌上的玫瑰水,噗噗地往脸上喷了两下,一股甜腻的香味立即弥散开。小张在背后撒娇地骂,主任占便宜!龙珠旺姆一边扭身冲小张做鬼脸,一边继续朝电话里说,不过,咱们老家哪个夏天不发一回两回水,不滑一处两处坡,这有什么稀奇的,二姐!

    可是,这回,听说很大,二姐说,不是咱们知道的那么回事!

    龙珠旺姆慢慢站直了身子。她问,有多大?二姐不答,似乎不知怎么准确描述。她问,是不是死人了?二姐说,就是。她又问,你给家里打过电话吗?电话?二姐说,打了,今早刚知道就打了,阿妈、哥姐几家子人都好。龙珠旺姆哎哟了一声,长出一口气,说,那就好。二姐不做声了,话筒里传来她有些急促的呼吸。龙珠旺姆问,二姐,你怎么了?话出口的同时,脑子里一个激灵,心脏咚地一声,毫无防备地被重击,猝然的疼痛使她一阵眩晕,她极力朝着电话里的声音靠过去,极力想从那声音里找到让自己站稳的依托。二姐,二姐!她叫出来,我忘了黎帆在江城,昨晚还在江城!二姐,你和黎帆打电话了吗?黎帆!

    二姐的声音低低的,二姐说,就是急的这个嘛!一直打不通,从早上 7 点一直到现在,一直打不通。

    龙珠旺姆木木的,身上碾过一排排的冷颤。二姐在电话里喊,小妹你别急!你可别着急上火啊,这种时候,通讯中断也是正常的。大哥二哥大姐咱家人亲戚都在找黎帆,说不定已经找到了。旺姆你——她最后的话被咣当挂断了,龙珠旺姆疯似地转身扑进休息室,扑到包里尚未开机的手机上。

    好听的提示音此起彼伏,信息接二连三地跳出来,可是,可是,可是——都不是黎帆的!时间已经是 11 点 37 分,黎帆竟连一个信息都没来过!这怎么可能!平日里,只要他不在家,或者她出门,每天 6 点 30 分他准会发一个,早上好!好好吃早点! 8 点他发,到单位了吗?好心情哦! 11 点过了,他就问,饿了吗?该吃饭了!他是那么事无巨细的一个碎嘴男人,只要关乎龙珠旺姆的一切,他总是那么不厌其烦地问,津津乐道地说。就在昨晚,龙珠旺姆还在电话里嗔骂他,你烦不烦人啊,成天只说吃啊睡啊的,你弄点正事好不好?他义正辞严地回她,你这叫什么话,这还不是正事?你的吃,你的睡,就是我的正事,我的大事啊,龙珠旺姆主任同志!

    龙珠旺姆攥着手机,攥得手心咝咝地冒冷汗。她恨不得从手机里抠出一条黎帆的新信息出来,抠出一声黎帆的来电来。然而,什么都没有,手机死灭着。她感到窒息,感到身体的热力在一点点地消散,她这才知道,黎帆那些没出息没名堂的早请安晚道别,那些没皮没脸的絮絮叨叨,一直以来,都是她的氧。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在心里一遍遍地说,没事儿,没事儿,不会有事的!怎么可能有事呢?老家那么多人,从未离开半步地生活在江城,都没事,偏巧黎帆路过一趟,就赶上了?命运不会残酷到那么戏剧的地步吧——刚才和二姐说话时,她一时间甚至忘了黎帆这几天去甘肃出差顺便去了她的老家,忘了昨夜他的热线是从她家乡的那条河边打来的。我既然到你们省城了,那就再跑一趟县城看一下岳母大人吧,就半天车程,他对她说。然后就去了,那么偶然的临时的决定。没办法,他就是那么喜欢突发异想的一个人。她愚钝,懒,常常跟不上他的思路,也跟不上他的步伐,就只好常常任由他去。

    不会那么巧吧?不,不!不会那么不巧吧?

    终于,龙珠旺姆不得不让自己鼓起拨电话的勇气,然而,只是嘟地一声,她便被告知对方无法联系。又拨,又拨。这期间,索南次仁来了信息:惊闻江城突发特大泥石流灾害,你家人没什么事吧?接着又是艾舟的电话,她挂断了。最后她全身发着抖,拨通了大哥的电话。她的声音突然嘶哑,她抢在大哥之前先说,黎帆本来是要今早离开江城的,是不是他昨天夜里突然就出发走了?是不是,大哥?你知道,他这人没长性,猴屁股,哪儿都呆不住,想起哪出是哪出,他突然提前走了,手机又没电了,大哥,是不是?

    大哥不说话。大哥终于说话时,龙珠旺姆觉得等大哥的声音已把自己等得活活干死了。大哥的声音也是哑的,大哥好像一下子老去了几十岁。大哥说,小妹,要是你说的那样就好了,黎帆要是昨晚上离开咱这鬼县城就好了,可那时候,都 11 点了,哪有走的理儿啊?晚饭后我俩在院子里喝着啤酒唠了会,他说热得很,也睡不着,想去外面溜达一会。我让你侄儿去陪,黎帆死活不肯,说你们这小城还能把我走丢?我第一次来,就把全城角角落落走遍了,现在就是闭着眼都能从西关跑到东街呢。我估摸着咱家这一带黎帆确实也熟悉得很,就由他去了。

    是这样。昨晚他从江边给她打电话,他说,旺姆,我想和你说会亲热话,可大哥实心眼一直死陪着我,我连发个信息的机会都没有啊!出来走走,还要侄子陪同,还怕我走丢!你们江城,我倒着走也能一顺儿走到你小时候玩过捉迷藏的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呢!旺姆骂,呸,看把你能的,你走一个给我看看!吹什么牛,连我都早已找不到那些老地方了,别看我们小县城,变化也是大得很呢。黎帆回答,那是,你看这江边,整个一不夜城,娱乐休闲什么玩意儿都有,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一点不比大城市逊色嘛,你们那时候,怎会有这阵势!

    后来,黎帆说他走到了那座吊桥上,他说这才是真正凉爽的好地方啊,怪不得你念念不忘呢。他就倚在那座桥栏上,和她说他此行看到的她家里的情况,老母亲的健康,哥姐孩子们的状况,以及她家人亲戚对他的态度。阿妈还是老样子,拧得很,基本上对我脖子不给!他说。她听他说江城方言,噗嗤一下乐了。但笑过后回味他戏谑语气里的淡淡落寞,心里有难过浮上来。她想都不用想,就清楚阿妈面对黎帆时,那僵挺着腰板,脖子不给的冷硬姿势,那姿势呈现和支撑的一贯态度。为什么,多少年了,黎帆和江城之间早已是春意融融,唯阿妈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冰?

    黎帆接下来说他西北之行的许多见闻,她问他工作的进展,他说你别操我这心,然后又细细道来。完了又问她这几日的衣食住行,她笑他啰嗦,他啰嗦了很久后说,好,我不啰嗦了,你明早还要上手术,早点睡。她说,你也早点回去睡,明天还要在路上颠簸呢。他嘻嘻地笑,我不急,我还想淋点你家乡的雨呢。大哥说今儿天热得异常,怕是要下雨,我想在雨中漫步。她骂,你酸不酸呀,你怎么越来越没人形,搞得跟个诗人似的。他答,龙珠旺姆同志,我严重抗议你的无知言论,难道不是诗人就不能有一点诗情雅致了?错!接着铿锵有力的一声“错”之后,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唉,我黎帆这辈子最亏的就是找了个学医的老婆,一点情趣都没有。龙珠旺姆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满大街都是情趣女人,尽着你去发现呢!黎帆认真地答,按说现在后悔也来得及,可是,谁知道呢,谁知道看上去姹紫嫣红的那些是不是货真价实的呢?情趣这东西,最能装了,再说了,就算我碰巧找上个有情趣的,剩下你给谁呢,还不得祸害别人,与其让你到外面去害人,还不如我牺牲后半生,凑合使着!龙珠旺姆厉声喊,黎帆!两人同时笑出来,笑声东倒西歪的。黎帆说,你还别说,我真等着雨了,有毛毛雨下来了,好舒服啊!想想我明天就要回北京了,想想北京的桑拿天,这雨多让人惬意啊。龙珠旺姆说,够了,就此打住,我要去睡了,你回吧。黎帆说,好,好,老婆晚安!然后又在那头用欢喜的音调喊,旺姆,你听听,你听到雨声了吗?你听到你家乡的雨声了吗?

    大哥说,黎帆出去溜达,我就把他明天走时该拿的东西给规整好了,小妹,都是你爱吃的咱江城的土货。弄好了,还不见他来,就又躺藤椅上等,可我没等着他呀!小妹,咱们整个江城,就这么天塌地陷了!一眨眼的功夫,天塌地陷了!

    大哥说,我们一直在找,我们还在找,你要相信黎帆没事儿,他那么灵性的一个人,肯定是躲过去了,躲到哪儿了,你想想,现在全城淹在泥水中,汪洋一片,交通、电、通讯都断了,黎帆要是在江南岸,根本就过不来,一时间联系不上,正常得很。

    大哥说,小妹,你别往坏处想,你的命怎么会那么糟,黎帆好几年来这么一次,哪能就赶上出事!你要坚强,小妹!你是当大夫的,你知道生命多么顽强。况且,部队也已经赶来了,小妹,咱们的部队已经到江城了!部队来了就有救了!

    大哥说,阿妈在磕头拜佛烧香念嘛呢,整整十几个钟头阿妈不吃不喝一直在祈祷,小妹,你一定要相信,佛会保佑你,保佑黎帆的!

    龙珠旺姆抓着手机冲出医院的大门时,二姐和姐夫已等在门口。她看见他们,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满目灼人的焦阳里,她一头跌进了冰窟窿。他们把她搀进车里,朝首都机场的方向疾驶而去。

    八月的北京,挥汗如雨的街头,广播,电视,报纸,和人们手上无所不知的手机网络,正在讲述着一个藏在深山里的西北藏乡小城的特大灾难。

    关于 8 月 8 日 的江城,全世界所有的人,都比龙珠旺姆知道得更早,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