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5

来源:《中国作家》2012年第12期  作者:严英秀    发布日期:2013-02-05  编辑:仁增才让

    艾舟打电话说,她从潘家园旧货市场淘得一对红珊瑚耳环,想要龙珠旺姆去鉴定一下真假。龙珠旺姆嗔道,大画家,你忽悠什么人,你走南闯北穿金戴银的,你什么世面没见过,要我帮你辨真假,开玩笑吧?艾舟说,傻子,珊瑚是你们藏族人的东西,你的直觉都比我的判断靠谱,明白吗?旺姆听她认真,便有点急了,说,这我更不敢当了,你知道的,我对女人的这些东西从来都缺心眼,你几时见过我戴过什么挂过什么?藏族人的首饰我也不懂的,我阿妈是给过我绿松石耳环珊瑚项链什么的,我除了在婚礼上使过一次,早不知搁哪儿去了。啊!艾舟一声惨叫打断旺姆,旺姆,旺姆,我要抢劫你,我要抢劫你!你知道你阿妈给你的那些东西现在炒到什么价钱了吗?价值连城,价值连城啊!

    龙珠旺姆皱皱眉头,把手机离耳朵远了一点,你别这么夸张好不好,艾舟,也不是小姑娘了!艾舟答,就因为不是小姑娘了,才要这么装萌卖傻,大呼小叫呢,小姑娘的时候,我哪会这样!俺们一有空就要忧愤深沉,就要手撑下巴凝视远方做沉思状呢。旺姆扑哧一下乐了,你个活宝,别贫了,要是真买了什么红珊瑚,就赶紧拿鉴定中心去鉴定,别再上当了!唉,我可真想不通,你乐此不疲地捣腾这些东西,到底干嘛呢,有这工夫,不如多画几张画。艾舟幽幽地答,亲爱的,我又不是你,唯有工作才是快乐的唯一源泉,我是能今儿闲着就绝不拖到明儿闲。顿了顿又说,鉴定的事你别着急了,我已经弄过了,我这不是想给你晒晒嘛!求你,见我!

    赶到复兴门那家餐馆时,艾舟已等在路口了。她一看见龙珠旺姆就说,拜托,你能不能换件衣服啊,上个月见我,就穿的这件黑衫吧?旺姆淡淡的,你说是就是吧,不过上个月还没这么冷,大概穿的是那件薄毛衫。艾舟撇嘴,厚的薄的长的短的,反正都是黑的灰的青的,你的老三篇嘛。她挽住旺姆的腰,亲爱的,我常常想啊,你这个人,大概就是为了衬托我的美丽而生的,要没有你在旁边做参照物,我打扮得花红柳绿又有什么意义呢!你往我身边这么一站,我这幸福指数啊,就倍儿倍儿地暴涨呢。说完,她挤着眼得意地笑起来。旺姆看见她这样,心情也好起来,你这没羞的,就等着人夸,人不夸就赶着自夸!不过,你今天这条围巾确实颜色搭配甚佳,大俗大雅,整个人都亮了,没有大气质的人压不住这色。艾舟一扬脖子,那是!龙珠旺姆笑了。

    两人落座后,龙珠旺姆问,你不是急着要我看红珊瑚耳环吗,咋没戴?艾舟没了刚才的嘻皮笑脸,她低头摆弄着茶杯说,那还不就是一说嘛,无非是找个由头让你出来,我想见你。吴蓓,你现在睡眠好些了吗?我平时不敢问你,怕问的多给你增加负担,你不能一直睡不好啊!龙珠旺姆不语,好半天才说,艾舟,我还是不能习惯你叫我吴蓓。艾舟应声道,你以为我习惯?她突然地有点激动,长睫毛扑闪出了泪珠,怎么就成这样了呢,我真想不通啊,旺姆!艾舟用纸巾捂住了自己的哽咽。

    龙珠旺姆避开了艾舟的眼睛。一长排银杏树整齐地立在落地玻璃窗外面,金黄得那么纯粹,没有一丝杂色。那炫目的姿态在她的视线里先是清晰,继而晕染成了一片模糊的黄。又是一个秋天了,接着是冬,接着是春,接着是夏。这么多的春夏秋冬,离那个夏天越来越远了。那个夏天后,还有这么多一望无际的夏天会一个一个地朝你走来,有什么办法呢。所以——所以,一个名字,其实又有什么不能习惯的呢。她说,艾舟,说点高兴的事吧,还有,你最近画什么了,汇报一下。

    我见到索南次仁了,艾舟说,观察着龙珠旺姆的脸色。他来北京出差,给我打电话,我就请他吃了个饭。龙珠旺姆说,你请他干什么,他是公费。艾舟笑答,自然是他买单。又说,我们去的还是那家餐馆。龙珠旺姆一愣,哪家?艾舟说,还能有哪家,那家!

    那家餐馆在龙珠旺姆的母校,海淀那所著名的大学旁边。以前它是一间小小的饭馆,现在它是一家富丽堂皇的酒楼。但二十年时间里,它挂的一直是一个名字,这几乎像一个传说。那时候,他们每周至少一次在那里相聚。艾舟、韦桦和索南次仁一起来龙珠旺姆的学校找她,然后去那里吃饭。总是他们来找她,她不去找他们。韦桦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也太不公平了吧?艾舟骂,你还想公平?那你也读一个医科给我看看!你有旺姆忙吗?有她用功吗?将来她是医生,你是病人,说得着公平吗?艾舟一开口,韦桦总是溃不成军。索南次仁笑眯眯的,一脸坐山观虎斗的舒坦。

    他们四个人是两对恋人,文学是他们的共同爱好。那时候,凡是积极向上的有为青年,基本都热爱文学。但他们的相遇相恋顺理成章,一帆风顺,用艾舟的话说都可以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一拼了,死抠都抠不出一点浪漫的文学色彩。艾舟、韦桦和索南次仁读同一所大学,韦桦在文学社认识了艾舟,成为恋人,在足球场认识了索南次仁,成为哥们儿。而索南次仁和龙珠旺姆认识在首都高校藏胞庆祝藏历年的联欢会上。联欢会结束后的第三天,索南次仁带韦桦一起来找龙珠旺姆,在龙珠旺姆的宿舍里坐了五分钟后,索南次仁起身说,我去买个桔子罐头咱们吃。他走后,韦桦说,龙珠旺姆,索南次仁让我帮他问一下你,你们俩以后能不能交朋友将来一起过日子?龙珠旺姆一惊,睁圆了美丽的大眼睛,什么一起过日子?韦桦说,就是,就是做夫妻。我是照他的原话说的。哦,龙珠旺姆明白过来,她低头想了一会儿,突然很不屑地笑了,说,索南次仁可真不像我们藏人,这种话他还托别人来说,真是个软骨头!韦桦一听急了,大声辩解,你误会了,他是爱面子,他说他有点怕你,但他绝不是没勇气的人,你怎能说他是软骨头!龙珠旺姆看着韦桦的样子,又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那,好吧。韦桦擦着脑门上的汗,问,什么意思?龙珠旺姆答,我同意以后和他做朋友。韦桦有点承受不了这样来之太易的结果,他蹦起来,一迭声地问,为什么?为什么?龙珠旺姆认真地平静地说,一,他是藏族人。你知道吗,我们江城的藏族不能和外族通婚,我要是和别的民族的小伙子谈恋爱,我阿爸就会把我赶出家门,阿妈就会气死;二,他也是大学生,能配得上我;三,他个高体壮,长相也好;四,草原上的雄鹰从来都不孤单,好男人身边怎会只伴着女人?索南次仁有你这么个好朋友,我相信他不是坏人。

    四人厮混在一起的年代,艾舟还只是一个立志献身于美术事业的文艺女青年,还没来得及成为一个前卫女画家,和一出爱情闹剧里的女主角,她不知道平庸的开头其实也会有出其不意的结局。见面不到四天就决定将来一起过日子的索南次仁和龙珠旺姆,在恋爱了整整六年之后,终于燕雀分飞没能成为夫妻,而她自己,倒是幸福地嫁给了天天吵吵合合的韦桦,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眉眼像爹又像妈。如果,生活能这样一路顺风顺水,能永远这样没有悬念,该多好啊!可是——可是,那大概就是另一个女人的故事了。艾舟的命运里,注定有这一劫。她说,活该有这一劫。

    那一年,艾舟在朋友的画展上偶然认识了一个男人。她正是风姿绰约、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而他在一个和文艺毫不沾边的岗位上默默无闻地做到快要退休了,他大她很多岁,染就的黑发掩不住齐刷刷的白发根。没有人相信这样两个人之间会有故事,然而故事从一开始就开始了。他们几乎是在对对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互相爱上了。那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壮怀激烈的情感。那种感觉妙不可言。艾舟深夜里给龙珠旺姆打电话说,我不奢望你的理解,连我自己都不能理解。这不是爱情,这是天籁之音。

    相爱半年后,他们谈到了离婚结婚的打算。他对艾舟说,关键是你难,怕你扛不住,我这边没有问题,我和我老婆早就名存实亡了,到时候做个决断就行了。有他这句话,艾舟第二天就提出了离婚。韦桦猝不及防,差点气个半死。两个月后,艾舟带着女儿搬出了家。那一天,艾舟在龙珠旺姆的家里嚎啕大哭,她说她其实舍不下韦桦,然而,她只能奔着另一个男人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就好像女儿们长大以后总要背弃自己的父母投向一个男人的怀抱。她说,韦桦就是一个亲人,她受不了他的仇恨。龙珠旺姆狠狠地骂她,你这个坏了良心的女人,你还想让韦桦祝福你?但那一天,龙珠旺姆原谅了艾舟,她是那么心疼她。

    事情结束得像极了那些泛滥的三流都市言情剧。艾舟的破釜沉舟吓倒了她的爱人,那个男人病了。他失眠、厌食,据说一下子掉了二十斤体重,接下来因急性腰椎间盘突出,成功地躲到了医院。他说他爱艾舟,爱得要命,不然怎么能把自己煎熬成这样?他说他对艾舟有罪,但只能下辈子偿还了。他说他不是不想娶艾舟,而是没心力了。一个每天睡眠不足五小时的人,还能干什么?

    艾舟疯了,我要见你,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说,我走不动路,二十四小时在床上,我老婆在,你怎么见我?他还无比委屈地说起他老婆挖苦他的话,那女人说,你到底在外面闯什么祸,受什么刺激了?就算生了个私生子,也不至于如此吧?

    艾舟从来不会想到自己能这么傻,傻到如此境地。她又等了他半年——因为他要求她等。他说我或许会好起来,或许能有心力,总之你不能离开我。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明明是他破坏了她,负了她,始乱终弃,但她不能恨他,她每天还要安慰他,鼓励他,因为他是那么虚弱,烦乱,他随时随地紧握着手机,苦等着她。

    最后的了断是在他腰病痊愈的那一天。他卧床了几个月,他老婆和女儿从没在中午专门回家给他做一顿饭吃,他每天吃饼干度日。他总是有一顿没一顿的。为这个,艾舟不知掉过多少泪。现在他好了,能下床的当天,他给艾舟发信说,我在炖猪蹄儿,我女儿爱吃这个,这么长时间了,她都快馋死了。

    看到信息的那一刻,艾舟的心彻底凉了。这样一个父亲,这样一个为妻女做了一辈子饭菜的男人,你还能指望他会离开她们奔向她?想起他以前说过的他女儿的种种,他女儿聪明、漂亮、爱吃他做的饭,吃饺子从来不买外面现成的皮和馅,再忙都要在家里和面剁馅才成。我女儿嘴刁!他说,神情里满是得意。但他女儿已经二十六岁了,她还是只会要求父母在家里和面剁馅而不会自己动手做。他病了几个月,换洗的衣服一大堆攒在洗衣机旁,没有人看得见。艾舟说,你老婆不洗,你女儿为什么也不洗?难道她不该给你洗?他在电话里好脾气地解释,没什么,其实我自己能下床时扔进去就行了,全自动的嘛。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艾舟离开时,他还求她,让她再给他一点时间。艾舟说,亲爱的,没时间了,时间让我们花光了。她的内心再无一点恨意。爱恨都已没有心力,都已油尽灯枯。

    后来,就是为了艾舟的事,龙珠旺姆见到了分手以后从未谋面的索南次仁。索南次仁毕业后一直和韦桦有联系。有关他的消息,都是韦桦夫妇主动透露给龙珠旺姆的。大概关于她的,他们也告诉了他吧。现在,他从遥远藏区的一个县里赶来北京,专为撮合艾舟和韦桦破镜重圆。他们四个人像过去一样在一起死缠烂打了整整三天,但艾舟未能被说服。她情愿孑然一身,情愿孤独后半生,也不愿自己以曾经出轨的妻子这样的身份心态生活在韦桦身边。谁都拿她没办法。索南次仁要回去了,送行的酒席他们不约而同地选定了那家餐馆,龙珠旺姆的母校旁边那家见证了他们的恋爱时代的老餐馆。物是人非,大家唏嘘不已。除了龙珠旺姆,韦桦、艾舟和索南次仁都很快喝醉了。艾舟一次次摇晃着身子去拥抱索南次仁,说,索南,你专程为我和韦桦来北京,你知道我有多么感动吗?你当官了,你呆在那个小城里,我平时根本想象不出你成了什么样子。可你一来,我们觉得你还是你,那个讲义气的好哥们儿!最后,她也拥抱了韦桦,很紧很紧的那种拥抱。她说,谢谢你,没有人比你更好。可是我们回不去了!韦桦和索南次仁、龙珠旺姆一起哭了。

    那次,索南次仁提出要见见龙珠旺姆的老公黎帆。黎帆说,别搞得太生分,茶楼咖啡馆什么的,就按你们江城的规矩,把客人请到家里来吃饭吧。他做了拿手的几样菜,另外还摆上了手抓羊肉,蕨麻米饭,他郎朗笑着说,怎么样,我的北京式藏餐还算地道吧?他和索南次仁相谈甚欢。临别时,他把索南次仁送到过道,说,旺姆,你送一下索南吧,我回去打扫战场。

    索南次仁和龙珠旺姆默默地下楼,默默地穿过小区的楼群,走到大门口。索南次仁说,你看,黎帆是个多细心体贴的人。又说,你回去吧,旺姆。龙珠旺姆说,等你打上出租我再回。索南次仁在路灯下一脚一脚地踩着自己的影子,好像不知再说什么好。龙珠旺姆说,你混得不错,但仕途累人,要多保重。索南次仁一笑,神情里竟有一丝凄凉,什么混得不错,就是个混呗!旺姆,我对不起你,我就该是这劳心费神四处跑腿看人脸色的命。龙珠旺姆打断他,别再说对不起我的话了,都过去了。索南次仁望着迷离的夜色,是的,都过去了。黎帆真是一个好人,你好好待他。你看,我们四个,你、我、艾舟、韦桦,还是你过得最好,最幸福。龙珠旺姆本来想说,你过得不好吗?你爬到副县长的位子了,你老婆一口气给你生了两个儿子,你还不幸福?话到嘴边,却又忍住了。一辆空车过去了,又一辆驶来,索南次仁招手,钻进了车里。他从车窗内大声喊,给黎帆说,我下次给他带最好的青稞酒!

    半年后,索南次仁来北京跑什么项目,龙珠旺姆没见着他,她那时刚去了澳洲交流。索南次仁送来的一幅精美唐卡,黎帆无比珍视地挂到了书房。一箱青稞酒,索南次仁离京前已喝了个差不多。听黎帆说,他和索南次仁喝得很对路子,相见恨晚,惹得韦桦嘲笑,你俩要早见了那旺姆归谁?还不打个头破血流!索南次仁说,这辈子,无论早晚,旺姆都归黎帆,我不配她!可下辈子,下辈子我不让你,我一定要和你争,黎帆!

    谁能想到,这么快,现在,现在黎帆已经是下辈子的人了。

    艾舟说,我和索南次仁在那家餐馆吃饭,他那个喝闷酒啊,喝得我心发紧。后来,我实在忍不住就对他说,你是不是想要见旺姆?他摇头说不见,说旺姆现在的状态肯定不想见人。我又问,你见过韦桦没有,他说没见,不见。我想调节一下气氛,就开玩笑说,那你只想见我一个人啊,我俩孤男寡女的,这算什么事?谁知道他红着双眼,一把抓住我的手说,艾舟,你一定要帮助旺姆,让她挺过这一关。

    艾舟说,旺姆,其实索南次仁到现在心里还有你。

    龙珠旺姆懒懒地倚在靠背椅上,望向远方,一片片楼群矗立在灰色的天空下,令人目眩的立交桥上下,是蚁群般的车流人流,一眼望不到头的川流不息。北京真的是越来越大,越来越挤了,他们当年深夜里哼着歌游荡在街上时,好像不是这样的。

    艾舟说,他真的到现在还一直关心着你。

    龙珠旺姆收回目光,她猛喝一口茶,大声说,知道,知道他关心我!可是他更关心升官发财,当年他要是心里有我,怎么会把我一个人扔在北京城,自己回县里当团委书记!为了那么一个小小的官位,他什么都肯放弃,他就是一个市侩儿,你知道吗!

    他不是!艾舟反驳,他有他的成长背景,有他的生活目标,也有梦想,你不能太忽略他背后的东西。他是个牧民的孩子,他和你不同!

    艾舟,这太奇怪了!龙珠旺姆愤然道,这些话原来是在十几年前就结束了的,今天你为何有兴致旧话重提?当年你为了我仇恨他仇恨得不行,如今却为何替他说话?他现在当县长了,莫非你想鼓动我去做他的二奶?艾舟,黎帆尸骨未寒啊,你要做索南次仁的红娘?

    龙珠旺姆!艾舟厉声怒骂,你这张嘴!你变态是不是?

    龙珠旺姆低下声来,黯然地说,艾舟,索南次仁关不关心我,有什么意义呢?你知道的,从分手那天,我和他就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人了。现在更是。现在,我是谁的关心都受不起了。她换上了戏谑的口气,寡妇门前是非多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