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6
这天,龙珠旺姆刚到家,就接到大哥电话。旺姆,有件事要告诉你,是好事!旺姆问,什么好事?我大侄儿提副科的事成了?大哥笑,大博士,就知道笑话我们乡下人!他那副科说要提要提的也快一年了,去年泥石流,今年维稳,他一直表现好,单位领导也表扬了,据说最近又报上去了,成不成还两说呢。我说的不是这事,是黎帆的事。龙珠旺姆一听“黎帆”两个字,心口发紧,身体不由得抽搐了一下。她冷了腔调,大哥,你没说胡话吧,黎帆的事还有什么好事!
是好事,让阿妈给你说。大哥说,阿妈说,你才会信。
阿妈说黎帆已经投胎转世了,前天夜里托梦给她,谢她日夜念经为他超度,现在,我已得新生,阿妈您就歇歇吧。他在梦里用清脆的稚嫩的童声这样说。阿妈说,黎帆说的是藏话。梦醒后,等不及天亮,阿妈就让二嫂找车子送她去离江城 30 多公里的大寺院。她点了酥油灯,拜了活佛。活佛确证了黎帆的投胎转世,他现在已是藏东南一对恩爱小夫妻的新生儿了。他还是男孩。
龙珠旺姆听着阿妈无比欣慰的语调,不知说什么好。她两侧的太阳穴蹦蹦地跳起来,心里堵满了难以捉摸的况味。她觉得这一切太荒诞,她知道自己对阿妈所言是深刻的疑,但在这疑里面,却也有着隐隐的、浮浮的驱之不散的信。她觉得自己很乱,很惶惑。阿妈说,旺姆,你在听吗?她说,听着呢。阿妈说,那你应该为黎帆高兴,罪孽大的人要在阴间待许多年才能转世呢,咱黎帆不到两年,就又活蹦乱跳地回来了!龙珠旺姆说,阿妈,你觉得我真的应该高兴吗?我——话未说完,她哽咽失声,先是忍着,最后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阿妈说,小丫头,你想哭就哭吧,阿妈知道你心里苦,知道你要强,啥事都憋着。可你不该这样说,什么叫觉得真的应该高兴,难道不该高兴?到三年祭日,我们要按藏家人的习惯杀猪宰羊庆贺他再生,要为他念经祈福!旺姆,你念书成才了,在北京当上博士专家了,可你不能把根丢掉,忘了自己是什么人啊!你不相信转世?你不相信前生今世?你也像汉族人一样,认为死了的人永远就在阴间待着?啧啧,看看清明节,还有什么送寒衣的日子,满山满大街都是摆吃食、烧纸钱纸衣的人,那个凄惶劲让人看了心酸啊!他们的亲人,怎么那么长时间没转世为人,怎么老是荒魂野鬼,眼巴巴等着这边的人送吃送钱送衣服?这叫什么事,莫非人一死就千秋万代永远是死人了?
龙珠旺姆止住哭,她说,阿妈,不是你说的那样简单,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祭奠方式,这后面有深厚的文化积因。阿妈说,好了,好了,不说文化,说文化我能说得过你?我就说咱黎帆,他人善,孽缘轻,这么快就托生了,你要为他高兴。龙珠旺姆愤然说,你现在知道他人善了?他人再善也不是藏人,你不是不认他吗?你现在觉得他一个汉人也能像藏人一样转世啊?哼,一口一个“咱黎帆”,他在时你这么叫过他吗?他临走那天晚上还说你对他脖子不给!
阿妈听完龙珠旺姆的责难,平静地说,这不怪我,有些事缘未到,有些事缘已了,有些事缘才结。黎帆不会怪我的,他知道我的心,才会把梦托给我。我对他的态度不是针对他的。我自己吃过这方面的亏,所以决不同意女儿嫁外族人,你和雍措到外面念书让我操心死了,好在雍措听我了,没跟那个汉民小伙子,嫁了你姐夫。你倒好,断了索南次仁,嫁了黎帆。这都是命啊!黎帆是个好娃娃,我对他也就是摆个空架子,不然,还有这么多孙子孙女,我不把一下关将来如何收拾!
龙珠旺姆说,阿妈,你何必摆那个空架子呢,民族融合是大势所趋,别说藏民汉民,就是中国和世界,现在各方面不也越来越一样越来越走到一起了吗?阿妈,你也念过书,也是国家干部,一直在县城工作,也见过些世面,你不能一辈子和你老家山寨里那些人一个观念吧?阿妈说,好了,不说了,长途费钱,我不和你谈文化、观念,有这功夫念几遍嘛呢。什么文化什么观念,都不如生活本身的教训来得深刻。
龙珠旺姆回想着阿妈最后的一句话,有关阿妈的那些往事又浮上心头。在二姐雍措和她的少女时代,阿妈曾一遍遍讲起那些事,就是为了让她俩引以为戒,不重蹈覆辙。那时候,她对此不以为然,现在,时过境迁,人到中年,却有另一种疼痛。生活本身的教训,是的,只有生活本身才会把人一步步变成这样一种人而不是另一种。
阿妈 19 岁高中快要毕业时,因为唱歌跳舞都很出色,被选拔进了江城县毛泽东文艺思想宣传队,一年后,她转正成了干部,成为江城当时为数不多的几个藏族女干部之一。又一年后,她和县文化馆的赵同志恋爱了。
消息传开后,阿妈的阿爸阿妈,以及伯伯舅舅姨姨一大堆人从大山深处的藏寨冲进县城。阿妈的阿爸见面就一巴掌打翻了阿妈,辛辛苦苦供你念书,让你吃好穿好,让你比谁家的丫头都漂亮,让你由着性子想唱就唱,谁知你要往父母心窝子戳刀,还要踩在全寨人的头上,朝祖宗脸上唾口水!我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阿妈哭喊,这是我的事情,和你们大家,和寨子里的人有什么关系?阿妈的阿爸又一巴掌过去,怎么没有关系?你跟了汉人,不光所有亲戚没脸活人,全寨的人都跟着丢人,你给全族人抹了黑!阿妈大声反驳,怎么我跟了汉人就丢人了,就给大家抹黑了?从小我的老师是汉人,我的好朋友是汉人,你们从没告诉过我汉人和咱们有什么仇!阿妈的阿爸厉声打断阿妈,你少和老子胡搅蛮缠,这哪跟哪呀?纯粹两码事!老子也有换命的汉人兄弟呢,但你说说,咱们这边的藏民有没有跟汉人通婚的?祖祖辈辈都没有!别说汉人,连同教的蒙古人都不行,哪个外族都不行,祖先定下的章程,决不允许!你想坏了风俗,那就先把娘老子推到江里!
阿妈的阿妈看女儿挨打,又恨又心疼,在旁边泪如雨下,跪在地上一遍遍祈祷:佛啊,毛主席啊,让我丫头不要邪魔附身,让她回心转意!佛啊,毛主席啊——
整整三年,三年艰苦卓绝的斗争。阿妈说,这三年里,当她站在灯光辉煌的舞台上高唱《翻身农奴把歌唱》《北京的金山上》时,当她领舞《洗衣歌》时,观众席上如潮的掌声无法使她重温过去的那种陶醉和自豪了。藏歌藏舞再也不能使她陶醉和自豪,这多么可怕。她厌恨自己是藏族人,去外地交流演出,还有领导来江城视察工作,总有一些头面人物握着她的手说,你是藏族的百灵鸟啊!那时候,总有一丝不被察觉的苦涩划过她笑着的脸,她心里很疼,她对自己说,我不是百灵鸟,阿爸说,我是藏民的败类,他们已经把我开除了!
三年后,阿妈嫁给了赵。文工团的同志们当娘家人,把她从文工团的宿舍送到了文化馆的宿舍,那里堆满了大家送的印着红双喜的搪瓷脸盆和热水瓶。县妇联领导讲话,热情赞扬了新娘子移风易俗、大胆追求妇女解放的革命精神,以及民族团结藏汉一家亲的积极意义。大家吃着水果糖磕着瓜子,一遍遍鼓掌,要求新娘子唱歌跳舞,阿妈只好站出来表演。在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中,她把不为人知的泪水倒咽进肚里:没有阿爸阿妈的嫁妆又能怎样?没有亲戚们迎来送往的热闹,没有兄长一路送嫁的仪式,没有众姐妹三天三夜的陪嫁歌又能怎样?在一个女人嫁给爱情时,没有一个亲人的祝福,又能怎样?
那时候,阿妈和天下所有为爱赴汤蹈火的女人一样,她想不到爱情的强大和爱情的脆弱是一个事物的两个面,爱情有多么强大,就有多么脆弱。她想不到她的爱情会那么容易受伤害。更想不到她为爱情付出的代价会那么惨烈。
最初,破坏来自赵的母亲,她的婆婆。婆婆不许儿子染指家务,见不得儿子为媳妇做任何事。阿妈隔着门听见赵的母亲训斥儿子,你怎么这么没出息!男人娶媳妇就是为了找一个伺候你的人,你倒好,一个大老爷们跑前跑后的为媳妇干活,你让我们老赵家脸往哪儿搁?从小到大,娘没让你碰过一指头家务活,你三个姐姐尽着伺候你,现在倒好,你成了伺候人的了!
赵新婚时还洗衣服做饭什么的帮帮忙,被他母亲骂着骂着,后来竟然连劈煤剁柴挑水这样的粗活重活也假装看不见了。阿妈排练忙,回到家里,赵冷灶冷锅地等着她。阿妈和赵的吵架越来越频繁。有一天,当着赵的母亲,阿妈骂赵,你有两只手为什么就不能做饭洗衣,你以为你是地主老财,是资本家?就是地主老财资本家,也被无产阶级打翻在地了!这一次,赵的母亲跳出来对骂。她说,这是什么规矩?女人不好好伺候男人,还敢骂男人,你们藏民女人就是这么不守妇道,这么有人养没人教的野女人吗?
阿妈听到婆婆这话,肺都被气炸了,但她不敢接藏民汉民之类的话头,怕人家说出什么更污蔑的言论。她强忍着愤怒,继续就事论事,凭什么我要好好伺候你儿子?你儿子挣工资,我也挣,他是国家干部,我也不是家庭妇女,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谁知她的避让和试图讲理,换来的是婆婆更为嚣张的气焰,呸!她一口唾在阿妈脸上,你少来这套!我活了一世了,甭拿大喇叭里的话吓唬人,什么男女都一样,你能和我儿一样?我儿是堂堂正正文化人,你是什么货色?你不是家庭妇女?你连家庭妇女都不及,你是臭戏子,下三滥!阿妈被骂得忍无可忍,她哭出来,你太欺负人了,你才是泼妇野女人!婆婆一听,不骂阿妈了,转而拍打着大腿骂起儿子来,你聋了吗哑了吗?你个丧了良心的,你眼睁睁看着人家这么糟蹋你老娘啊,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你成人,你娶了媳妇忘了娘,想和这蛮戏子合计整死我啊!你但凡是我老赵家的种,你能让女人骑到头上吗?你长两只手干啥的,你不会打烂你媳妇的嘴吗?你既然要娶这种吃生肉穿兽皮的蛮人婆,你就要有能耐管教啊!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你像个老爷们,看她还敢不服你!
许多年后,阿妈向自己成年的两个女儿雍措和旺姆说起这段往事时,依然一次次泣不成声。她说,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可怕的了,你愿意与他同生共死的那个人慢慢在你心里成了一个陌生人,甚至连陌生人都不如的有仇恨的人,你本来以为和你的生命一样重一样长的感情,眼睁睁看着烟消云散了。
阿妈决定要向组织上申请提出离婚时,却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了。她在那一天绝望得想去投江城那条穿城而过的河。下班后她不愿回家,躲在文工团的练功房里哭,不巧被从省里请来给大家教跳红色娘子军舞的女舞蹈老师撞见。阿妈面对老师的询问,不敢说别的,只说是因为怀孕而伤心。老师听后轻松地说,这有什么好哭的,你怕生孩子影响你的艺术事业,就不生了呗!开张介绍信去医院做掉就是了,很简单。
阿妈如获大救,原来可以这样,可以这样!——可是,真的可以这样吗?深夜里她抚着自己的肚子,她还感觉不到那里有什么异样的声息,她对此尚未萌生怜惜之情。但她已经知道了,那里有一个新的生命正在茁壮地生长着。当她已经知道了,事情又怎么能像那个从省城来的漂亮女人说的那样简单?她想起自己的家乡,想起阿妈把路上捡到的病猫卷到怀里带回家,想到阿妈给怀孕的母牛开小灶,想起阿妈训斥阿爸的话:你喝醉了酒踢别的狗不算,还要踢肚里怀崽的,你想让天雷劈死是不是?
就是这样,当阿妈想到她的阿妈,简单的事情便变得不可想象的艰难。她今天下定决心去医院,明天又否定。这样反反复复近一个月,突然有一天,她感觉肚子里被一只小脚狠狠踢了一下,又踢了一下。她先是新奇地摸着自己的肚子,那里已经趋于平静,没有动作了,但那种砰然的感觉余音袅袅,电流般传递到了她的全身,小家伙是在跟她打招呼呢!她终于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阿妈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一个有了孩子的女人,还能怎样呢,孩子,就是女人的命啊!
阿妈认了命,命却不认她,她终究还是和赵离了婚,在孩子两岁时。
整整两年的受虐,整整两年的忍耐。她生的是女孩,赵家要的是为两代单传的赵家延续香火的儿子。她命根子一样的女儿,在婆婆的嘴里永远等同于一个词:赔钱货!婆婆天天盯着阿妈的肚子,恨不得从里面拽出一个带把儿的孙子来。阿妈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何时是尽头,但突然间就到了尽头:她又怀孕了。就像第一次怀孕困住了她一样,这次怀孕突然间就彻底解放了她。她告诉赵和婆婆她有了,他们喜不自胜。然后,她去医院,躺到了冰冷的人流手术台上。刺骨的疼痛中阿妈感受着复仇的快感。她在心里一遍遍用藏语对自己说,就让天雷劈我吧,让我死后不得超生吧。
婆婆得知消息后要和阿妈拼命,你个天打雷劈挨千刀的野女人,你还我的孙子,那是我赵家的孙子啊!阿妈笑答,当然,医生说了,是个男孩。
阿妈净身出户离开了赵家。女儿刚会走路,她牵着她的小手,告诉她,宝贝,你拉着妈妈的手,不要害怕。然后她直起身子,望向迷蒙的远方,孩子,你拉着我,你不要害怕。我拉着你,我去哪里?
阿妈是没有娘家的女人。这么多年了,她只回过一次山寨。那样伤痛的诀别之后,她便和山寨,和家族,和自己的过去生生割断了。
那是在阿妈的阿爸的葬礼上。
阿妈嫁给赵没多久,阿妈的阿爸就出事了。那时候,阿妈的阿爸深居简出,出门见人也是绕着走,他一个人憋在家里唉声叹气,经常喝闷酒喝得醉醺醺,整个人突然间萎顿得像是缩了一大截。那天,阿妈的阿爸喝了酒上山砍柴,结果一脚踩空,摔下山崖。听到噩耗后,阿妈一个人撕心裂肺地扑回山寨。所有的亲戚都不和阿妈说话,从小一起玩大的女伴们见了阿妈也淡淡的。有个大婶甚至当着大家的面挖苦阿妈,哦哟,这么多年没说藏话,都忘了怎么说了吧?是啊,阿妈在人眼里已经是异类了,山寨的规矩和风俗是不会包容一个叛逆的女人的。这种风俗是千百年来形成的,所有人对此敬若神明,不敢逾越,它使山寨里的藏人和他们的生活在一个狭小的环境里得以保护并完整地延续下来。阿妈不怨任何人,她觉得阿爸的死是老天在惩罚她。她为阿爸守了整整七天七夜的灵,声哑泪干,几欲晕厥。最后,整个山寨人都偷偷跟着这个被大家遗弃了的可怜女人哭泣。
现在,阿妈离婚的信息传到了深山里的藏寨,阿妈的阿妈连夜翻山涉水,急匆匆到县城看望孤苦无依的女儿。母女阻隔已是多年时光,重逢却因如此不堪的境遇。阿妈懊悔的泪水和江城的河水一样哗啦啦响了一夜。阿妈的阿妈倒是平静地开导女儿说,你是邪魔缠身迷了心智才跟的赵,走不到头,恰好说明没缘法,人强不过命。现在散了就解脱了,别怪人家,别心里埋着恨。
又过两年后,阿妈嫁了阿爸。虽说阿妈是带着一个孩子的二婚女人,但拜倒在她的歌声和舞姿里的男人还是很多。阿妈不再是当年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毛丫头了,她一一考察过来,最后嫁给了阿爸。阿爸父母早逝,什么都靠自己,什么活儿都会干,还当过兵,上过工农兵大学,英俊魁梧,是一条响当当的藏族汉子。
阿妈嫁给阿爸后,从文工团调到学校去教音乐课,后来又到统战部。没法当演员了,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来。先是大哥、雍措,然后是二哥、龙珠旺姆。阿爸虽说上过大学,终究是一个粗人,阿妈生一个孩子,他就把自己灌醉一回,他只会用喝酒来表示高兴。不像人家赵,当年得知阿妈怀孕后就高兴地赋诗一首。但阿妈非常爱阿爸,爱阿爸喝酒的样子。生儿子他高兴,生女儿他也高兴。阿妈再嫁带来的那个女儿,有一天哭着回来说,阿爸,李家哥哥说我不是你的女儿,说我是杂种,野种!阿爸一声不吭,拉着女儿的手就去了李家,他一拳头打落了李家男人的门牙:你管好你婆娘的嘴,管好你儿子!要是谁敢再对我女儿胡言乱语一句,我不管他是妇女儿童,统统当畜生打!
回到家里,他得意地问女儿,阿爸好吧?女儿说,阿爸好,可是,阿爸不能把妇女儿童当畜生打,那样阿爸就成日本鬼子了!阿爸哈哈大笑,把女儿放到腿上用胡子扎她,阿爸听周措的,有周措管着,阿爸怎么能成日本鬼子呢!
周措是阿爸给大女儿起的名字。四岁之前,那个小小可怜的人儿叫赵引弟。阿爸说他家乡有一面湖,湖水蓝蓝的,清清的,就像他宝贝女儿的眼睛,那面湖,就叫周措。
阿妈和阿爸生活了一辈子,有时候也吵嘴,也打架,常常意见不合。她退休后,每周去寺院磕头转经,天天在家里点灯拜佛。阿爸说自己是老革命,共产党员,马克思主义者,对她的做法敬而远之。但在五个子女的婚事上,他倒不反对阿妈的专制,那就是禁止与外族通婚。两个儿子听了他们的,大女儿周措听了他们的,二女儿雍措在北京有了恋人,先是坚决不听,后来抗不住父母意志,稀里糊涂妥协听从,嫁给了一个在西南工作的藏人,蹉跎半生,才结束两地分居。小女儿龙珠旺姆自小看着哥姐们的故事,看都看怕了,她不战就告败,她在青春时代对所有示爱的汉族男孩只说一句话,我不可能和你好,我是藏族人。
刚开始,她显得很顺,她遇到了索南次仁。索南次仁什么都好,把他带回江城,阿妈阿爸乐得合不上嘴,说我们小丫头就是好,书念得好,个人大事也不给我们添一点心病。但心病却一点一点地来了。索南次仁大学毕业时就想回老家工作,龙珠旺姆坚决要求两人一起考研,于是就考了,都考上了。研究生毕业后,龙珠旺姆要继续读博,索南次仁要回老家当县上的团委书记。职业的选择其实也寓示着爱情的终结。龙珠旺姆放不下,说,那我们结婚吧,结了婚你回去,我在北京读博。索南次仁想了好几天,否决了龙珠旺姆的提议。他说,我们不能重蹈雍措和二姐夫的覆辙,我以后能来北京工作吗?如果我以后的奋斗目标和二姐夫一样,只是为了调到北京,那我现在又干嘛回去?我知道我的位置不在北京城里,而你呢,你博士毕业后,能为了我到那个小县城医院工作吗?你不能,我也坚决不会让你那样。旺姆,咱们藏族女孩能奋斗到你这个份上的,没有几个,所以,我不能拖累你。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要结婚呢?
就那样分手了。龙珠旺姆博士毕业的那年,索南次仁结婚了。韦桦去参加婚礼,回来后说,索南次仁他们那里条件确实很艰苦,但草原非常漂亮。艾舟问,新娘子漂亮吗?有龙珠旺姆漂亮吗?韦桦说没看清,见到索南次仁后自己一直就醉着。
在龙珠旺姆的阿爸阿妈操碎了心,在周围的同事朋友都认定龙珠旺姆此生不会嫁人时,黎帆出现了。黎帆就像一个奇迹,改变了龙珠旺姆的人生。她多么庆幸自己干干净净地等到了这一天,她甚至有点后怕,天啊,那么长的过去,万一要是不小心就错过了,那该怎么办?
但黎帆是个汉人。又一轮家庭大战开始。但这一次,显然不同以往。除了阿爸阿妈和一些年老的亲戚外,龙珠旺姆的哥哥姐姐、嫂子姐夫,以及她的侄儿外甥一辈人,都无条件地坚决支持龙珠旺姆。阿爸阿妈越来越色厉内荏,越来越外强中干。龙珠旺姆领了结婚证。在举行婚礼的前一天,大姐周措从江城赶到北京,拿来一大堆藏饰打扮小妹,说,这些宝贝都是阿妈的阿妈给阿妈的,阿妈舍不得给我和雍措,一直藏在柜里只等着宝贝小女儿出嫁的这一天呢。龙珠旺姆推开说,大姐,你别安慰我!我不戴你偷出来的首饰!周措笑,傻子,我能偷得出来?你当咱阿妈老眼昏花了?她是想把这耳环项链亲手给你戴上,可她拉不下脸。她在这事上对咱们狠了一辈子,一时哪会让步?况且,她还不放心啊,你和黎帆结了婚,把日子顺顺当当过下去,过好了,过长了,阿妈彻底放心了,才会对你低头的。
婚后的龙珠旺姆和黎帆该是让阿妈放心了。四年前,阿爸在临逝前对孩子们说,你们的婚事上我和你阿妈恪守旧训,现在想想,整个藏区,安多,康藏,其实也没有这么严厉的禁忌,但在江城这是咱们藏人不得已的自我保护,你们应该理解。他握住黎帆的手,把它放到了阿妈的手里。他唤着阿妈的名字,说,你就认了黎帆吧,他是我们的好女婿,我们的儿。他说得在场的儿女们都哭出了声。但阿妈没点头,阿妈流着眼泪,反反复复拨着念珠诵着嘛呢。
阿爸就那么走了,没有了。现在,黎帆也没有了。但阿妈说,他们又都回来了,他们成了另外的人,他们有了另外的亲人,他们认不得我们。但他们确实就是他们。
那么,他们能看见我们,听懂我们吗?阿爸知道阿妈终于低头了吗?黎帆知道阿妈终于松口了吗?她那么硬,在老伴最后的请求里都不肯原谅忤逆的女儿,她那么擅长坚持,一直到 2010 年 8 月 7 日 的夜晚,她还保持着对黎帆不给脖子的姿势。现在,她一遍遍念叨着“我儿黎帆”“咱黎帆”,可他们,却再也听不见了。
怎么听不见啊,当然能听见的,阿妈说,他们什么都知道呢。再说了,听见听不见又有什么关系呢,上辈子,走到一起,成了亲人,已是大善缘。现在,他们已是又一世了,这一世不属于我们。所以,走了的人走了,活着的人就撒开手吧。
龙珠旺姆在西直门地铁站等车时接到二姐的电话,寒暄几句后,二姐嗫嚅道,我昨晚和阿妈通电话,阿妈说起一件事,我觉得,觉得挺那个的。龙珠旺姆说,是说黎帆转世的事吧,你别说不出口,阿妈当成喜事四处宣扬呢。二姐说,旺姆,你别这样的口气,阿妈也是心里痛,放不下,才安慰自己。快两年了,阿妈一点不比你好过,你知道吗!停了一下,她又说,旺姆,你信吗,你信阿妈说的这事吗?
两边的列车同时轰隆隆进站了,龙珠旺姆来不及挂断电话,就被左突右撞的人流裹挟着挤进了车厢。正是下班时间,能把人挤成相片儿的乘车高峰。车内挤得水泄不通,大家前胸贴着后背,脚尖顶着后跟,脸对着脸。但没有人让目光在别人的脸上停留一秒种。所有能腾出手的人,都在手机上小电脑上忙忙地搜索着,捣腾着。腾不出手的人,耳朵里塞着耳机。他们是在场的,却分明又是自我隔绝于眼下的躁乱的。在狭窄的拥挤的空间中,每个人都沉醉在纯粹的自我中,游走在无边广阔的个人空间里,无暇他顾,不受干扰,像梦游一样。
突然,一阵叮叮咚咚的乐声从人缝里挤过来,是一个流浪歌手。他一边卖力地前行,一边很专注地拨着吉他唱着:“有没有人告诉你我很爱你,有没有人告诉你我很在意,在意这座城市的距离……”他唱到跟前了,龙珠旺姆想掏点钱放进他脖子上挂的口袋里。但不知为什么,她不由自主地打量一下前后左右的人,没有一个为歌声所动,没有一个改变一下原来的姿势,咫尺宛若天涯。她突然就丧失了勇气,并毫无理由地感到羞愧,拉开的钱包又悄悄合上,像一种倏忽而至的温情以不可告知的疼划过她。歌声被裹到那边的人群中去了,她悄悄吁了口气。这时,却有一只手伸到了人们的鼻尖下,是乞丐。场景没有因为这只不和谐的手发生任何变化。所有人细微的姿势和表情看似千姿百态,却有着惊人的彻底的复制性——不为所动。这一次,龙珠旺姆比左右的人更早地避开了那只顽强地横在面前的手,她厌烦地闭上眼睛。冷冷的地下风吹过头顶,传来列车广播的告诫:“请广大乘客共同抵制在列车上卖艺、乞讨的行为……”
这好像是一声适时而至的安慰,仿佛要给群体的冷漠加上理直气壮的注脚,找到心安理得的支撑。然而,没有人需要这个。都已司空见惯,都已安之若素,都已麻木不仁。所以,不需要理由——所以,甚至更厌弃理由。
地铁疾驶着,像一条河流,像快捷之舟,它四通八达到每一个待渡的港岸,人们出出进进,川流不息。这么多的人,这么忙的人,他们究竟去往何方,所为何事?有一瞬间,龙珠旺姆突然产生了一种迷离恍惚的感觉,这加速运转的地下铁,是一条黑暗的河流,是一条无法泅渡的河流,它以巨大的引力挟卷着人向没有尽头的幽深和虚妄冲去,呼啸而来的声音像是把长鸣不已的哀嚎碾碎在深不可测的隧道里。这些行色匆匆的人,果真能在最准确的时机抬脚找到自己的方向?车门上方明明灭灭的指示灯,哪里指示的是你的来处,哪里是你的去处?
这样想着,龙珠旺姆不由得抱紧自己的臂膀。她想起刚才那个被迫中断的电话,二姐小心又急切的问询,旺姆,你信吗?你信阿妈说的这事吗?
此时此刻,在遥远的江城,在那条千疮百痍痛失了往日容颜的河流边,在灾后重建的飞尘和喧嚣中,阿妈的暮色定是伤痛却又安宁的。她的脸上遽然多出来那么多龙珠旺姆不认识的沟壑,但那些皱褶里不再包裹着泪水。她手捻佛珠,坐在江边,安详的目光像旧日子抚慰着身边老无所依的白发伙伴们,抚慰着又开始在河边捉泥鳅捉小鱼的孩子们。三五个乞丐围绕着她,听她诵经,同时也把她口袋里的一元两角的钢镚儿掏走。他们经常听她骂,这世道怎么了,连乞丐都只认钱,只讨钱不讨饭,好好的白面馍馍你们不要,只想要脏兮兮的毛儿钱。骂归骂,她的大口袋里总装着零钱,也装着自己做的烤馍。
龙珠旺姆觉得阿妈离自己那么远,比北京到江城的距离还要远。这样一个阿妈,她的话,还能让龙珠旺姆信吗?或者说,此时此刻,北京地铁里的龙珠旺姆,对于阿妈的那些话,她信吗?她信能怎样,不信又能怎样?
信,与不信,真的有什么不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