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7

来源:《中国作家》2012年第12期  作者:严英秀    发布日期:2013-02-05  编辑:仁增才让

   医院成立了支援灾区医疗队,前后分三批赴四川、青海和甘肃。院长说,龙珠旺姆主任,你可以不去。龙珠旺姆说,我去。院长说,那你就参加最后一批去你老家。龙珠旺姆急急说,我不去江城。院长说,任务不重,去你老家也好和家人老母亲聚聚,过去的事想开些,总要面对的。龙珠旺姆还是说,我不去江城。院长说,所以我还是建议你留下,你还需要时间休整嘛。龙珠旺姆说,我去青海。

    青海从千里之外扑面而来。走出曹家堡机场,那种辽远廓大的高原气息便一下消融了龙珠旺姆。天晴着,阳光几乎是灼灼打到脸上的,阳光的缝隙里风细细漏过,让人感觉到凛冽的清寒。天很高很远,有着剔透的蓝。可是,来接机的本地同行们说,这算个啥蓝呀,到时候安排你们去金银滩去日月山去青海湖,那才是蓝天白云呢。

    这些地方龙珠旺姆都未去过,听在耳里却一个个仿若故地。当年索南次仁一次次说,暑假你一定要跟我去青海,我们那里一到夏天太好看了。那时候,旅游业还没开发,没有后来那些铺天盖地的广告词,没有那些美轮美奂的宣传画,但索南次仁说“太好看了”时眼中那无限陶醉的神情,让龙珠旺姆对他家乡的美景一直存有深信不疑的向往。其实,冬天也有冬天的景,不过你是南部人,你受不了那个冷,索南次仁说。所以一定要在暑假里去,七月份,油菜花开的时候,我带你去看高原草场,看青海湖。

    说了许多年,一直到两人分手,一次都没有成行。青海永远在不可及的远方美丽着。最初因为阿妈反对,阿妈是一个讲究规矩的人,尤其对远在大城市北京读书的小女儿,她的规矩显得特别多。她说,你一个闺女,八字没一撇,跑到人家男方家里去吃去住,算怎么回事?索南次仁的亲戚邻居们怎么看你?还以为你缺人管教呢,出点什么事,怎么办?说来说去,其实她就是不放心。后来,阿妈放心索南次仁了,龙珠旺姆的暑假却越来越金贵了,要写文章查资料,要实习要备考,她从此再也没有可以去看油菜花可以光着脚在草原上奔跑在花海里追逐云雀的长假和心情了。一个名牌大学的优秀医科博士是怎么炼出来的,艾舟说,得活生生把一个女人整成机器才成。

    最终,在一场夭折的恋情中,大美青海成了渐行渐远似无还在的一块心头之殇。黎帆也曾说,旺姆,别看你是个藏族人,其实真正的藏区还没我跑过的多呢,那不是一些湖光山色亭台楼阁的小情调,那是大风景,大世面,他说。

    现在,龙珠旺姆来了。

    她以为,来了就要一头扎进高原的腹地,扎进母语的深处她所不知的另一面。然而,或许因为灾后重建已趋于常态化,不像最初的救急,所以几天时间过去了,她却仿佛还在北京——不,北京也绝不是这样,医生的生活总归是简单有规律的,尤其她。在北京,她从没有过这么集中的流水席似的应酬。从早到晚,以京城来的专家名流的身份在不同的医疗单位间穿梭,学术报告、讲座、研讨会一个连着一个,由不同面孔不同称呼的人陪着,在媒体的镜头中握手、微笑、视察、指导,然后坐在一场又一场的饭局中。如果不是隔着窗户望得到湛蓝如洗的天,不是在上下车间隙吸到干净清冷的空气,龙珠旺姆怎么能断定这是一座边远高原城市而不是北京?它有着和北京一模一样的面孔,崭新的高楼,运行良好的电梯,豪华轿车,星级宾馆,奢华气派的饭店包间,一应俱全的中华菜系,以及饭后的 K 歌、足疗,那些操着标准普通话的训练有素的男女服务生。就连插科打诨、配酒佐餐的笑话段子也是整齐划一的全球化下的中国特色,全然闻不到一点地方风味。

    好在,终于结束了,结束了从省城到地区一路的被安排,来到了两年前为之流泪伤痛的高原小镇。

    早是花事荼藦芳菲尽的四月天,这里的草原却还没开始返青,目力所及是辽远的枯黄和坚硬,白杨树瘦瘦的枝丫在空中抖索着风的信息。周围山峰上未消融的积雪在阳光下闪耀着炽烈的白光,环绕着那眩目的光线的,是五色经幡,它们在风中猎猎招展,像一道绵延不绝的斑斓的云霞,又像一群奋力向着天空振翅的鲜艳的鸟雀。

    一切,正如想象中的那么静穆而有力。如果——如果那两年前致命的震动没有发生过,如果眼前这一切的纷乱不曾进行着。可是,命运不能假设,一座城,一片土地,一个人,都一样,事情发生了就发生了,再不能说“如果”了。

    龙珠旺姆在站到这片海拨 4000 米 的土地上的那一刻,还是让自己极目远眺的视线模糊在泪水中。虽然,当医生的她,素来并无泛滥的情绪,虽然她认为控制情绪并不是很难的事,虽然,这一天天数过来的一年八个月里,江城已经用一双无处不在的黑暗中的手揩净了她所有的泪。

    是的,总是想到江城。到哪里能逃开江城?那遥远的家乡山水,现在是她心头一座高高的坟茔。她想要避开它的重量,是不可能的。

    龙珠旺姆走过满目疮痍的街道,尘土飞扬,废料遍地,各种机器混杂的轰鸣切割着人的耳膜,隆隆地响。这里已然是一个庞大的建筑工地。是的,到处扯着“苦干一百天”“十月大会战”之类的条幅,一些振奋人心的标语在风中飘零,一些被白石灰刷新,又涂上了新的词汇和颜色。一片砌着花地砖的大广场的台阶上,稀落着烟火鞭炮的碎屑。陪同的人说,这里刚刚举行了灾后重建开春复工的誓师大会,有重要领导莅临会场,部署了规划。

    一个更新更美的高原小镇,就要在这样万众瞩目的泥泞和喧哗中呼之欲出了。

    那些蓝色,那么刺人的眼。那些救灾帐篷的蓝,那些活动板房的蓝,它们是一大片又一大片躲之不及的伤人的蓝。经过了在江城的四十九天,这蓝在龙珠旺姆的眼里,是血一般的黑。现在,她又一次呆立在它们面前,又一次看着一些哀恸但已凝滞的表情在这些蓝的背景上映现,看着一些被击垮了腰的身影木然地在这些蓝里出出进进。

    龙珠旺姆主任,我们该回了,今晚我们局长设宴欢迎你,办公室来电话催咱们去酒店呢,陪同的人说。

    龙珠旺姆转过身,她感觉自己的眼里喷出了火,但她的声音只是低低的一句:给我工作,我是医生,请给我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