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8
你的脸黑了,呵呵,还有一点高原红,你现在倒像藏族人了,旺姆。索南次仁笑着说。他们一起回忆起大学时代,龙珠旺姆经常遭受的被质疑,你的皮肤这么白,你是藏族吗?大多数人认定藏族人的脸应该不是白皙的,就像他们认定每一个藏族人都应该是能歌善舞的,是能大碗喝酒的一样。他们不知道并不是所有藏人生活的地方都刮着青藏高原的风。当年,来自小江南江城的龙珠旺姆并无藏族特色的美貌和她平实安静的性格,一度是她所到之处人们的话题。索南次仁就不一样了,索南次仁留着卷卷的长发,脚蹬着大皮靴,是让人过目不忘的标准的藏族帅小伙。
现在,那一头恣肆的鬈发已不复存在了,现在的索南次仁是小平头,头顶上有微秃之势。龙珠旺姆说,你怎么留个小平头,人家当人民公仆的可都是大背头,分头,你整成这样哪有当官的范儿?索南次仁好脾气地笑着,你别取笑我,旺姆。然后低下头,盯着皮鞋尖,慢慢说,旺姆,我一直担心,怕你挺不过来,艾舟说你一直睡眠不好,说你瘦得厉害,现在见到你,我放心了。你看上去还行,气色不错,就是脸黑了。
龙珠旺姆说,不说这个了。我很好。
索南次仁是从县里专程来西宁看龙珠旺姆的。其实,龙珠旺姆在青海已待了两个月,工作地点基本都在他的邻县。他几次来电话,说要抽空来看她,但抽出的空总是被临时突发的工作填满。青海是著名的夏都,每到夏季,迎来送往的应酬和接待络绎不绝,没有一桩是可以简慢的。他的日程表排得满满,硬是没能去相邻不远的县镇探望一次远道而来的老朋友。现在,龙珠旺姆结束了工作,也谢绝了官方最后的参观安排,要回北京了,索南次仁才忙忙赶来省城相送。他已安排好了自己的事,腾出两天时间执意要陪龙珠旺姆在周边转转,以尽地主之谊。
去了草原,去了高原,去了青海湖,那是索南次仁一遍遍向龙珠旺姆激情讲述的地方,是龙珠旺姆一次次沉醉向往的地方。现在, 20 年过去了,劳燕分飞的他和她终于来看了。是的,它果然那么美,美得那么澄澈又那么壮阔,美得和他讲的和她想的一色一样。面对它,龙珠旺姆突然有点想哭。她不好意思地看看索南次仁,索南次仁也停下来一路滔滔的讲解,面容沉静。
但这分明,是假日的乐园。正是旅游的黄金季,每一片沙滩上都是热闹的人群。各色旅行社的旗子下鱼贯而来的队伍,争先恐后地抢占最佳地点拍照留影,阳光里插播着此起彼伏的稠密的笑闹声。有人卷起裤腿大呼小叫趟进了湖水,有人凝目远望感动的样子,有人激情迸发突然高唱“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呼,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呀啦嗦,这就是青藏高原——”然后把矿泉水瓶子掷向湖面,也许是引吭高歌用尽了气力,他掷得不远,他的两个同伴接下来都超过了他。三个白色的塑料瓶漂浮在蓝色的湖面上,像是清澈的眸子里生生堵上了三片翳。
索南次仁说,我们去清静的地方,我知道有清静的地方。龙珠旺姆答,不必了,来了就好,这就好。两个人静静走着,待远离了那些人,索南次仁说,你不照张相?龙珠旺姆望向湖,又低头打量了一遍自己,说,不照了,一身黑衣,和湖不搭的。
塔尔寺也是游人如织,善男信女们南腔北调的说话声和导游解说的小喇叭声在缭绕的香火气息中乱七八糟地冲撞着。非凡的热闹中,有一些磕着等身长头的藏民在人群外面,把头和脊背深深地弯下去,深深地伏到了地面上。龙珠旺姆看着他们,突然把随身包递给索南次仁,帮我拎一下,我磕头。索南次仁不接,说,这地上,这么多人来来去去地踩踏,算了吧,心里有,就是了。龙珠旺姆说,我不同意你说的,既然心里有,还在乎地干不干净?索南次仁笑了,你看你的犟劲又上来了,好,好,你磕,不过,不要在这路上磕,我陪你到大经堂佛殿上磕。龙珠旺姆说,现在成了你陪我了?过去天天批评我不像藏人的可是你!
在大经堂,庄严慈祥的佛像下,龙珠旺姆闭上眼睛,把双手高高举过头顶,然后伏身深深地跪拜下去。她心里涌起一种久违的情感,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好的软弱。正在这时,涌进来一大群人,有人操着本地口音大声地做着讲解,有人一进门就往功德箱里赛纸币。龙珠旺姆发现这些人进门的同时,身边的索南次仁一闪不见了。龙珠旺姆怔了一会儿,再次深深的跪拜下去。